第十章·雪落东沟
黑暗像一块浸透水的布,死死捂住口鼻。地窖塌顶后,空气里只剩尘土、火药与血腥味。凌潞咳出一口血沫,抬手摸索——窖顶低矮,不到半尺,被炸塌的木板与冻土封得严丝合缝。
"沈执?"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在。"黑暗里,一只手抓住她手腕,掌心滚烫,"氧不多,别说话。"
赵长海在角落发出低低的笑,像钝刀刮铁:"一起死……值。"
沈执摸索过去,一拳砸在对方太阳穴,笑声戛然而止。他回身抱住凌潞,用额头探她鼻息——微弱,却稳。他摸向自己小腿,那里被雷管破片削掉一块肉,血已凝成冰壳。他咬紧牙,用匕首柄敲敲窖壁,寻找最薄处。
"钢板井筒……"赵长海忽然嘶声道,"日军旧爆破井……撬开……能爬。"
沈执心里一震——当年日军在老鹰崖底留过一条垂直投弹井,深约七八米,若真通到这里,或许能破壁。他循声爬去,匕首插进土壁,一寸寸试探。果然,在赵长海背后,触到一块锈迹斑斑的钢板,敲击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帮忙!"他低吼。
赵长海却笑了,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求我。"
凌潞撑起身,把匕首塞进沈执掌心,声音冷静得像雪:
"不用他。"她抬手,解开锁骨上半焦的红围巾,一圈一圈,缠在钢板边缘,"炸开。"
沈执瞬间明白——用最后一颗高机子弹的火药,配合红围巾做引信,爆破钢板。可一旦失败,密闭空间内冲击波会瞬间震碎内脏。
"我来。"他伸手。
"一起。"凌潞握住他手,指尖冰凉,却稳得吓人。
两人合力撬开钢板螺栓,露出黑幽幽的竖井,井壁有残缺的脚窝,像通天的梯子。沈执把匕首插进脚窝试力,还算结实。他回身,把凌潞抱到井口,却被她按住:
"胶卷,在你腿伤里。"
沈执低头——自己小腿伤口里,嵌着那颗子弹形吊坠的胶卷壳,血已把它染成暗红。他咬牙,用匕首尖挑出胶卷,塞进凌潞掌心:
"你带出去。"
凌潞却摇头,把胶卷按回他伤口,用红围巾最后一截包好:
"我要你,亲手交给国家。"
她抬手,捧住他脸,额头抵额头,声音轻得像雪落:
"上去后,娶我。"
沈执眼眶瞬间通红,却重重点头:
"娶你,用整条命娶。"
爆破开始。沈执把子弹火药剥出,碾成细末,铺在钢板边缘,用红围巾纤维做引信。凌潞用牙咬开火石,"哧"地溅出火星——
"轰!"
闷响过后,钢板被掀翻,冲击波震得窖顶再次塌陷,碎石如雨。沈执用身体护住凌潞,自己却被一块尖石击中肩胛,血顺着井壁往下淌。他顾不得疼,托住凌潞脚底,把她送进竖井:
"爬!"
凌潞四肢已冻得麻木,却咬死牙关,用脚窝借力,一寸寸往上挪。身后,沈执紧跟她脚底,用肩膀顶她,给她省每一丝力气。井筒窄得只能容一人,呼吸混着血腥味,在黑暗里回荡。
爬到约莫五米,脚窝忽然消失——井壁被炸塌,只剩光滑的冰面。凌潞手指抠进冰缝,指甲瞬间掀翻,血染红冰壁,却找不到着力点。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下坠——
"抓住!"
沈执用头顶住她脚底,匕首插进冰壁,借力把她往上托。自己却被反作用力一扯,胸口重重撞在井壁,喉头一甜,血喷在凌潞裤脚。
"沈执!"
"别停……"他嘶哑道,"头顶……有光。"
凌潞抬头——井口离她不足两米,一缕灰白的天光,像刀刃,劈开黑暗。她深吸一口气,用匕首当冰镐,一下一下,凿出新的脚窝。每一次凿击,都带起血花与冰屑,落在沈执脸上,烫得吓人。
终于,她手指触到井口的铁栅栏,用尽最后的力气,翻出去——
天,亮了。
雪后的清晨,像被洗过的铜镜,照得东三道沟一片通亮。凌潞趴在雪地里,半身是血,却回头,朝井口伸手:
"沈执——"
井底,却传来赵长海疯狂的笑:
"想走?一起下地狱!"
他竟用身体缠住沈执脚踝,另一只手,高举最后一枚——已经拉环的雷管!
"沈执!"
沈执抬头,最后看了凌潞一眼,那眼神像在说:活下去,娶你。
他猛地抬腿,用头颅撞向赵长海太阳穴,同时把凌潞推离井口——
"轰!"
井口喷出巨大火柱,积雪与碎石一起塌陷,瞬间将竖井填成平地。冲击波掀翻凌潞,她像断线风筝般滚下山坡,最后看见的,是井口方向,一朵小小的血色蘑菇云,在雪地里升起。
雪,纷纷扬扬落下,像无数白色的纸钱,覆盖塌陷的井口,也覆盖整个东三道沟。
村民们围着塌陷处,沉默地挖,手指刨得血肉模糊。最先挖出的是半条焦红的围巾,布质被火与血浸得发亮,像一块陈年的盖头。接着,是扭曲的钢板、碎裂的枪托,最后——
两只交叠的手。
沈执的左手,死死扣住赵长海的咽喉,指节断裂;赵长海的右手,贯穿沈执的右胸,雷管残片嵌进两人中间,像一枚畸形的钉。
却独独,没有第四只手——凌潞的。
村民们继续往下挖,直到日落,直到雪把坑再次填平,也没找到她的影子。只在井口边缘,发现一行用血写的小字,被雪半掩:
"把我嫁给他——用这条围巾,当盖头。"
雪落在每个人的眉睫上,不再融化,而是凝成一层薄薄的冰壳,像给目光镀上了锋刃。
……
三个月后,1975年清明。
东三道沟后山,新立两座坟。一座写着"烈士沈执",一座空着,只埋了半条红围巾。坟前,穿军装的凌潞——左臂吊着绷带,胸口佩着一等功勋章,把一杯烧刀子洒在雪地上:
"沈执,我来嫁你了。"
她从怀里掏出那本被血浸透的日记,封面写着:
"江防纵队名单、交货坐标、童工灭口证据——1974.12.31,雪夜。"
日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微缩胶卷——正是子弹形吊坠里的那份。她把它交给前来接收的军区特派员,声音平静:
"用这条命换来的,别再让人白死。"
雪落在新坟上,像一条巨大的红围巾,轻轻覆盖住整个东三道沟。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