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天涯(十三)
书名:十八般江湖 作者:浪丁 本章字数:2919字 发布时间:2025-10-09


故事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

十一年来,梅花码头先是遭受梅花听宇之变带来的恶果侵扰,再经海盗几度洗劫,而今室迩人遐,一片凋零。

其实梅花听宇依旧美,至少像一首沉睡的诗。

崔花雨走进了陌生而又熟悉、遥远而又仿佛一直在身边的梅花听宇。在风中的庭院站久了,就变成了一座能够窥视往事的雕塑。这里的往事就像枯枝败叶一样,淹没脚踝。她甚至听到了那年惊蛰的船号:

“妈祖保佑,满载而归。”

“识梅妙处,舍我其谁。”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哪怕她未曾亲临其境。

大部分海鸥往九华山飞去。停靠梅花码头的那一小部分年事已高,但它们并非体力不支,而是忘不了开满梅花的青春。它们踩着斜阳的影子,眺望远方的渔歌,以及渔歌身后的传说。

是还有梅花盛放,却因寥寥数朵,所以格外耀眼。还有贫瘠的土地。还有风化了的渔网。还有梅林深处一缕淡淡的炊烟。

崔花雨循着炊烟的方向走去。越过一座荆棘丛生的小阳坡,便出现了一条好走的小道。小道两旁间间断断躺着齐人高的野草。野草的伤口渗出鲜绿色的血。驻足,想了想,原路折返。又回到庭院时太阳刚好落山,像掉入山涧里似的,激起了一片水花般的彩霞。她因此被吸引,而没注意到有一张黑得流油的脸从围墙外滑落。

杨不扬的老坟早就变成一个形状奇怪的水坑,长着厚厚的青苔,散发出积水的霉味儿,还有布满沿岸的伤口。

崔花雨绕过,进入主楼。

房子里面充斥着打砸抢的痕迹。她找到易枝芽的房间。可能是小孩子的东西不值钱,所以除了尘封之外,完好无损。她不由笑出声来,好像看到了光着屁股乱跑的孩童易枝芽。她知道睡在这样的屋子里,就算自己是木头人,也能联想出一部好戏。

该干活了。她愉快地卷起了袖子。

之所以提前半个月到来,就是为了整顿与收拾,最大限度地消除多年累积的不良气息与风霜。然后看看会有多少豪侠墨客前来“捧场”,以揭开杨门兄妹的神秘面纱。

用“神秘”一词来形容杨它、许岢没有任何不当,因为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主角将是梅妃膝下三兄妹。看来杨它的狂是含有一定价值元素的狂——梅花听宇无疑是足以令他一夜爆红的最佳广告。也看来鬼斧神工不仅仅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妙手,还有一对能够洞穿人心的透视眼。杨它将私密的梅花听宇之约变成了一则家喻户晓的新闻。

再然后就是好好跟人家打一场了。

好好打是态度,至于胜负无关紧要。在崔花雨眼里,杨它与许岢不是四季歌的敌人,只要光明磊落,他们完全有资格代表梅花听宇光耀杨门。她最想看到的是一个走出自我的木香沉。

她相信一个冲破各种困扰的木香沉的风采之迷人,天下武林无出其右。但她还是不够了解他——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下的他,死也不会将梅花听宇这一心中圣殿拱手相让。

心魔远比魔根可怕,而他正遭受双重摧残。就是这样一个重度心灵残疾的人将与杨它决一胜负。一个宁折不弯,一个志在必得,所以说这场仗惟有死神才有资格充任主裁。

隔日午后,崔花雨见到了寻梅。

她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女人。单论黑的程度,全大唐仅次于易枝芽,但女性的黑更让人心惊肉跳,不了解真相的会以为梅花码头人家都是被她吓跑的。洗不掉的黑自然是风吹日晒出来的。

寻梅说这就是长年累月在海上漂泊的结果。她也去过赤尾屿,却不料正好与“出山”的易枝芽擦肩而过。也上岸找过易小黑,挨家挨户查户口似的,就差皇宫没去了,总之这一路得罪了不少“黑人”。

她说踏雪本也死活要来的,但因身怀六甲,第五坏死活不放行。故而她是代表昔日的“踏雪寻梅”来的。

她流着黑色的眼泪说,余生只为再见易枝芽一面,相比之下,梅花听宇根本不值一提。

她绽开黑色的笑容说,在踏雪寻梅心目中,过去的梅花听宇早就死了。梅花听宇的死是一种全新的美好开始。

崔花雨也从没见过这么能干家政的女人,在这方面,她本以为自己也能拿天下第一。这还没完,不多久又来了一个这样子的男人。天下掉馅饼了。仨人强强联手,梅花听宇修葺一新。

寻梅说之所以之前没来做这件事,是担心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暂隐梅林深处也是因为这个。其实最担心梅花听宇三兄妹来不了。最后她看着那个男人说,没本事的人就是怕这怕那。那个男人说,是,黑美人说得极是,除了不怕死之外我什么都怕。

六月初一是值得纪念的日子。繁星之下庭院摆酒一桌,庆祝全新的梅花听宇归来,也算是犒劳自己为之而流的辛勤汗水。

寻梅第一杯敬崔花雨:“代杨门敬知心姊妹。”

崔花雨礼尚往来:“代芽儿敬英雄母亲。”

寻梅第二杯敬雄落:“多谢风雨相伴,不离不弃。”

崔花雨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也黑得流油了。

雄落可能是没听过这么斯文的甜言蜜语,为了表示受用,连干三杯。但他还是提出了质疑:“故意说给别人听的?”

寻梅不置可否:“好话就是说给别人听的。”

“这么讲究,平时也没见你练习过。”

“平时再怎么练习也没人知道你的好。”

“你不知道吗?”

“你可以当作我在卖弄,姑娘家嘛。”

“你是姑娘家?”雄落拍着大腿大笑,“姥姥家差不多。”

寻梅回头对崔花雨说:“再敬四妹一杯,姑娘家之间的酒。”

“你不能再来了。”雄落一把抢过她的酒,又对崔花雨说:“那个姑娘家的酒量小得比她这些年的经历还要可怜。咱俩喝。”

崔花雨欣然接受:“晚辈敬雄爷。”

“三杯如何?”

“随雄爷雅兴。”

“十二杯如何?”

“随雄爷雅兴。”

寻梅说:“四妹别听他的,这人的道德底线比我的酒量还要低。”

崔花雨笑:“酒喝多了就会上浮。”

二人饮罢。寻梅对雄落说:

“经过这些天与四妹的沟通,我方才醒悟,施方也根本不是你的什么救命恩人,他放了你和荣华富贵,实际上只是为了骗取芽儿的信任,继而让那丫头片子盗取秘笈。”

“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再往想不到的地方想想。”

“想不到的地方你让我怎么想?别故作高深,说。”

“施方也放我出来,意在让我给你通风报信——芽儿在他手上。然而当你上门要人,他就轻轻来一句,走了。也确实没骗你。为什么不骗你呢?就是要你一通好找,以便长期牵制第五坏,他才好集中精力对付安玉双仙。”

“牵制第五坏作甚?”

“不再轻易下海剿匪。他始终还是忌惮朝廷出兵。”

“当初做完交换,第五坏不是及时撤兵了吗?”

“官方的话你也敢信?这不又来了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是海盗的末日到了。活该。”

“言之尚早,施方也没那么简单。朝廷若不增援,说不定是上清派的末日到了呢……你别瞪我,这么狠瞪我干吗?”

“你究竟是脑筋抽了,还是舌头醉了?有你这般说话的吗?咱家二小姐可是上清派的掌上明珠。你敢咀咒上清?说好了,这次咱就做一回朝廷鹰犬,你不是擅长见风使舵吗?”

“咱配吗?连个小孩子都找不到的人,还想帮人打仗呢?你侮辱了‘鹰犬’一职。我还是做钦犯好了,习惯了。”

一说到伤心事,寻梅随即没了脾气。雄落趁机举杯:

“四妹再来……再来三轮十二杯?”

“晚辈随雄爷雅兴。”

“也别那么尊老,总有那么一些老人家为老不尊。”

“万望雄爷手下留情。”崔花雨没那么谦虚地笑了。

“本人酒下无活口。”

“小女先干为敬。”

有点意思。雄落来劲了。三轮过后加三轮。不过瘾又来三轮。越喝越爱喝再加三轮。酒吃酒又来俩三轮。卖过人肉包子的人通常酒量都很好,但再好也经不起超量——他哪里敢想这个看起来跟酒完全扯不上半点关系的清雅文状元居然这么能喝?就这样把自己灌醉了。

惊,这种东西也会醉人,惊呆了就是惊醉。寻梅对崔花雨说:“我这个海里人今日方知何为海量。”

又跟雄落说:“咱家四妹要是入朝为官,一人便能喝垮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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