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乔两个人单独地到十六铺码头去看热闹。十六铺那地方原不是上海的中心区，地段既偏僻，又充满了下等的娱乐场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场，类似北方的庙会，却是在那里举行的。届时人山人海，很多的时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寻找着一丝短暂的快乐，仿佛在污泥中寻找一朵花。苏雯丽在一爿古玩摊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乔琪·乔挤上前去和那伙计还价。那人蹲在一层一层的陈列品的最高层上，穿着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一色的裤子，一顶呢帽推在脑后，街心悬挂着的煤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广东式的硬线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那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一只手打着手势，还价还了半晌，只是摇头，带着一种世故的精明，却又不失一份淳朴。
苏雯丽拉了乔琪·乔一把道：“走罢走罢！”她心中涌起一丝不安，仿佛预感到什么。
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粲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光，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大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江——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一切，将她也一并吞噬。
她的未来，也是如此——
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像一片漆黑的深渊，望不见底。
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鸟儿，只能在方寸之间寻得片刻的安宁。这里脏虽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街乱糟糟的花炮乱飞，她和乔琪·乔一面走一面缩着身子躲避那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像在逃避着命运的追逐，却又乐在其中。
乔琪·乔突然带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苏雯丽道：“又来骗人！”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玩笑，心头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说着，扭过头去验看她的后襟。
乔琪·乔道：“我几时骗过你来！快蹲下身来，让我把它踩灭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仿佛真的担心。
苏雯丽果然屈膝蹲在地上，乔琪·乔也顾不得鞋底有灰，两三脚把她的旗袍下摆的火踏灭了。那件品蓝闪小银福字织锦缎的棉袍上已经烧了一个洞，像一个醒目的伤疤，昭示着某种即将到来的毁灭。
两个人笑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改变。
乔琪·乔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苏雯丽，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真诚，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苏雯丽笑道：“还在想着这个！”
乔琪·乔逼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他眼中带着一丝探究，试图看穿她的内心。
苏雯丽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不！你懒得操心。”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与苦涩，对乔琪·乔的坦诚感到一丝失望。
乔琪·乔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自嘲与警示，仿佛在预言着什么。
苏雯丽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绝望的痴情，爱到深处已是麻木。
乔琪·乔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
苏雯丽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么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讽刺，对乔琪·乔的“良心发现”感到不屑。
乔琪·乔笑道：“因为我看你这么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
苏雯丽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她眼中闪过一丝受伤，被乔琪·乔的冷酷刺痛。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上的陈列品，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明码标价的灵魂，触目惊心。
在那惨烈的煤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带着一种病态的妖艳，仿佛是地狱中盛开的彼岸花。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褶绸裙，冻得直抖，像一只风雨中飘摇的蝴蝶，脆弱而无助。因为抖，她的笑容不住地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脆弱，令人心生怜悯。
一个醉醺醺的洋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带着一种病态的诱惑与苦痛，让人感到一种矛盾的悲哀。她把两只手合抱着那水兵的臂膀，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像两座移动的肉山，将她彻底吞噬。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显得那样渺小与无助，仿佛随时会被碾碎。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乱掷花炮，瞥见了苏雯丽，不约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带着一种致命的威胁，如同死神的召唤。
苏雯丽吓得撒腿便跑，心头充满了恐惧，如同被追逐的羔羊。乔琪·乔认准了他们的汽车，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十六铺，离开了那人间炼狱，暂时逃离了危险。
乔琪·乔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却又带着一丝玩味。
苏雯丽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她的声音中充满了自嘲与绝望，如同被判了死刑。
乔琪·乔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猛地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怒意，仿佛被触及了底线。
苏雯丽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她的笑容中充满了悲哀与自我厌弃，这“自愿”二字，更是对她命运的无情嘲讽。
车过了十六铺，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像希望的火光，逐渐熄灭，只留下无尽的黑暗。
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黑暗吞噬了一切，仿佛要将他们彻底吞没。
乔琪·乔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她的眼泪，是他亲手造成的。
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
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妖艳而短暂，却又转瞬即逝。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忽然，远处江面上传来一声沉闷悠长的汽笛，划破夜空，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声召唤，将这上海滩的浮华与残梦，尽数吞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只剩下无尽的虚无与绝望。
苏雯丽猛地打了个寒噤，她知道，那不是归航的汽笛，那是远方驶向深渊的船，载着她和这城市一同沉沦，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