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雯丽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她试图逃避，将自己关进一个安全的壳。
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关上了门，低声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她将乔琪·乔的底细，和盘托出，像撕开一块遮羞布，露出赤裸的真相。
苏雯丽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与自嘲，仿佛在说服自己。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对乔琪·乔保持着警惕与疏远，如同对待毒蛇猛兽。
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苏雯丽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刻意保持着距离，仿佛一道无形的墙。
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苏雯丽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苏雯丽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上海来了，打破了这份虚假的宁静，打乱了梁太太的如意算盘。
在楼头的另一角，苏雯丽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的一丝微弱月光，将房间染上一层清冷的银辉。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乔的吻，带着一种虚幻而真实的触感，撩拨着她的心弦，让她感到一种酥麻的颤栗。
苏雯丽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带着一种清冷的透彻，仿佛被月华洗涤。她静静地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精致而脆弱，带着一种易碎的美。
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乔，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乔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的冷漠，反而成了最致命的武器。
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乔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乔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她的心头，涌起一丝绝望的甜蜜，如同饮鸩止渴。
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乔没跟她结婚，否则这份畸形的爱，只会将她彻底吞噬，永无翻身之日。
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乔是对的，乔琪·乔永远是对的。她伏在栏杆上，学着乔琪·乔，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仿佛是她唯一的慰藉，在黑暗中给予她一丝温暖。
苏雯丽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声音带着一丝迷茫与无助，像一个失路的孩子。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带着一种清冷的空旷。对面街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世界仿佛陷入了沉寂，等待着黎明的审判。
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苏雯丽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
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她带着一丝恶作剧的冲动，却不知即将迎来晴天霹雳。
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苏雯丽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花匠哪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暧昧，刺痛了苏雯丽的双眼。
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苏雯丽，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乔和睨儿的脸。苏雯丽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苏雯丽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震惊与背叛，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苏雯丽也就跟着它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呆滞而僵硬。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地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那是泪水，也是血泪，浸透了她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