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
园会这一举,依然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带着一种刻意的复古与虚假。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檐的草帽,佩了过时的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带着一种僵硬的仪式感,透着骨子里的傲慢。
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人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笑容勉强而疏离,仿佛一个个精致的木偶。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请上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带着一种伤感的怀旧,徒增一丝矫情。
上海人的园会,却是青出于蓝,带着一种本土化的浮夸与变味。上海社会处处模仿洋人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搭风,显得不伦不类。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带着一种拙劣的异域情调,徒增笑料。
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像一场廉价的Cosplay,令人啼笑皆非。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忙碌而麻木,宛若流水线上的机械。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气醺醺的北伐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带着一种刻意的矫饰,掩盖着更深层的目的。
因为唱诗班略带宗教性质,她又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她们的到来,为这浮华的园会增添了一丝不协调的肃穆,如同画蛇添足。上海的僧尼向来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极其圆滑。只是这几位师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苏雯丽在学校里有法文这一课,新学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苏雯丽去应酬她们。苏雯丽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着眼,不知说着什么甜言蜜语。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里寻找着苏雯丽的身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如同被猎人盯上的猎物。
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苏雯丽;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苏雯丽脸上,又从苏雯丽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与玩味,仿佛在掂量两件商品的价值。苏雯丽向卢兆麟勉强一笑,心头涌起一丝酸涩,如同被人揭开了伤疤。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苏雯丽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一亮,带着一丝青涩的魅力。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苏雯丽依稀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她难得有机会露一露她的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出一会儿风头。”说着,就把卢兆麟一引,引到人丛里,便不见了踪影,留下苏雯丽一个人,心头百感交集,如同被遗弃在荒芜的角落。
苏雯丽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却像钩子一般,紧紧地衔着对面的卢兆麟,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似乎对梁太太的媚态毫不在意,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傲慢。
他看谁,苏雯丽也跟着看谁,心头却像被无形的手揪紧,钝钝地作痛。
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苏雯丽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嫉妒的滋味在心头蔓延,将她淹没。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带着一种病态的娇弱,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瓷器。
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仿佛是盛开的罂粟花,充满危险的诱惑。那是上海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
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份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纪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苏雯丽是上海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但因为境遇相似,还算谈得来,带着一丝惺惺相惜。
这会儿苏雯丽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周吉婕早有所觉,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苏雯丽过来。苏雯丽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示意自己暂时脱不开身,如同被困的囚鸟。
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地告诉苏雯丽,她们如何如何筹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会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法租界总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地描摹给他听,苏雯丽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仿佛逃离了某种令人窒息的束缚。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娇笑道:“谢谢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
苏雯丽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你了!”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在浮华中找到了片刻的同盟。
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打破了园会的虚假宁静。
只见睨儿笑盈盈地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来,却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的攻势,最终还是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气势,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
苏雯丽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那是你令兄么?我倒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她好奇地问道,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的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个回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她的话语中充满了鄙夷与厌恶,仿佛提到了某种禁忌。
苏雯丽猛然记起,听人说过,周吉婕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充满了隐秘与禁忌,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难怪吉婕讳莫如深。于是苏雯丽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谁知吉婕虽然满口地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地注意,仿佛是口是心非的关心,带着一种矛盾的纠结。
过不了五分钟,她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悄悄地向苏雯丽道:“你留神看,乔琪·乔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上演的闹剧。
苏雯丽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暧昧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淌,如同暗涌的潮汐。
卢兆麟和苏雯丽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苏雯丽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与愤恨,像被背叛的利刃刺穿。她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么?”她为卢兆麟的“变心”感到不值,也为自己的天真感到悲哀。
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裤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仿佛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引得全体宾客连带地注意了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此刻也有些恼怒,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如同石像。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你是乔琪·乔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
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眼神带着一种不羁的侵略性,仿佛要将她看穿。
苏雯丽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被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与羞涩,如同春水初漾;她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她故作轻松,掩饰内心的波澜。
乔琪·乔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他的话语带着一丝挑逗与暧昧,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苏雯丽缠绕。
苏雯丽笑道:“你真会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吧。”她试图转移话题,缓解这份尴尬而危险的气氛。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上海有你这么个人?”
苏雯丽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
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他的话语带着一丝奇特的浪漫与玩味,像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苏雯丽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她心头却涌起一丝难以言说的甜蜜与羞涩,仿佛被蛊惑。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
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带着一种深邃而难以捉摸的魅力。他身材高大,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只剩下他那双引人注目的眼睛,仿佛那双眼睛就是他灵魂的窗口。
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苏雯丽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对梁太太充满了痛恨。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魔力的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带着一丝敬佩与期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乔琪·乔问知她是江南来的,便道:“你喜欢江南还是喜欢上海?”
苏雯丽道:“风景自然上海好。上海有名的是它的摩登,如果我会跳舞,大约我会更喜欢上海的。”她眼中闪烁着对摩登生活的向往,对自由的渴望。
乔琪·乔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诱惑,像恶魔的低语。
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
苏雯丽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她脸上带着一丝不自信,又有些矜持。
乔琪·乔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他体贴地建议道,仿佛真的关心她。
苏雯丽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江南话,我的上海话也不行。”
乔琪·乔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理解与宠溺,让苏雯丽感到一丝温暖。
苏雯丽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她感到心头的疲惫被他看穿了,竟有些安心。
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乔也跟着坐下了,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静谧,仿佛与世隔绝。
隔了一会儿,苏雯丽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她打破了这份宁静,试图驱散心头的异样。
乔琪·乔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他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苏雯丽背后的椅靠上,动作自然而亲昵,带着一种试探与侵犯。
苏雯丽心头一跳,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她试图保持距离,却感到力不从心。
乔琪·乔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说着,他便低低地说了起来,那带着异国情调的语言,带着一种别样的魅惑,如同催眠曲。
苏雯丽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内心波涛汹涌。
乔琪·乔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像毒蛇吐信。
苏雯丽突然红了脸,垂下头,心头小鹿乱撞,仿佛要跳出胸膛。乔琪·乔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危险的暧昧,将苏雯丽推向深渊。
苏雯丽掩住耳朵道:“谁要听?”她猛地立起身来,逃也似的向人丛中走去,心头一片混乱,如同被猫追逐的老鼠。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带着一种破碎的残缺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悲剧。
苏雯丽回头见乔琪·乔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焦急与厌烦,却也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乔琪·乔轻轻地笑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他的话语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恶意,仿佛在撕开梁太太伪善的面具。
苏雯丽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招姑妈的讨厌,心头却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对乔琪·乔的这种“恶意”感到一丝莫名的吸引。
乔琪·乔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他的笑容中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得意,像一只捕获猎物的狐狸。
苏雯丽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却也带着一丝无力。
乔琪·乔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一块儿去吃饭。”他趁机提出了要求,步步紧逼。
苏雯丽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她声音带着一丝无力,却又无法拒绝。
乔琪·乔道:“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的撒娇,却让苏雯丽心头一软。
苏雯丽低头不语,心头思绪万千,仿佛陷入了泥沼。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脸上带着红晕,显得更加暧昧。
梁太太看见苏雯丽,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命令,不容置疑。
苏雯丽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仿佛烟雾一般消失,不留痕迹。苏雯丽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苏雯丽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动作优雅而熟练,如同在进行一场仪式。
苏雯丽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
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与厌烦。
苏雯丽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
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仿佛在嘲笑这浮华世界的虚伪。
苏雯丽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
吉婕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她脸上泛起红晕,眼中带着一丝迷离,却又带着几分清醒的自嘲。
苏雯丽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
吉婕道:“沪江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沪江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与骄傲。
苏雯丽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沪江么?”
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上海待得腻死了。”她的眼中闪烁着对自由的渴望,对这浮华却压抑的上海的厌倦。
苏雯丽道:“那乔琪·乔,也在沪江大学念书么?”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仿佛触及了某个敏感的神经。
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沪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沪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苏雯丽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她的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揭露了乔琪·乔不为人知的一面。
苏雯丽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心头却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对乔琪·乔的认识更加深刻了一层。
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与悲凉,道出了混血儿在上海社会的困境。
苏雯丽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心头涌起一丝共鸣,原来她们有着相似的困境。
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
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上海。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带着一丝绝望的希望,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光明。
苏雯丽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
顿了一顿,又含笑问道:“后来呢?”
吉婕不懂,问道:“后来?”
苏雯丽道:“乔琪·乔和你姊姊。”
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乔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
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苏雯丽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心头却像压了一块巨石,沉重而无望。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苏雯丽唱歌。苏雯丽推辞不得,唱了一支《夜来香》,她的歌声带着一丝清冷与幽怨,在喧闹的客厅里显得格格不入。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微妙的平衡,如同走钢丝。
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苏雯丽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两人之间气氛微妙,各怀心事。
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苏雯丽加倍的亲近体贴,仿佛在弥补着什么,却更显得虚伪。
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
苏雯丽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地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那笑意里是深藏的算计与世故。
苏雯丽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她心头涌起一丝悲凉,为梁太太,也为自己。
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苏雯丽,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
苏雯丽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
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上海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苏雯丽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心头涌起一丝窘迫,仿佛被当场揭穿。
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
说完了,她又笑吟吟地去吃她的牛舌头。苏雯丽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她心头充满了疑惑与自我厌弃,对自己的麻木感到悲哀。
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像失去了方向的浮萍,随波逐流。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却充满了各自的心事,各有各的算计与挣扎。晚餐后,苏雯丽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带着一丝体贴,却又显得诡异。
一见苏雯丽,睨儿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
苏雯丽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与掩饰,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波澜。
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警示,仿佛在暗示什么危险。
苏雯丽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她故作轻松,不愿承认。
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她的反问,直击苏雯丽的心脏,让她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