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雯丽在衣橱里混迹了两三个月,仿佛躲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茧房。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然而,对她而言,这不过是炫弄衣服,逃避现实的短暂机会罢了,她的心却越来越空虚,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河床。
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般年轻人,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居多。上海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沾染上洋人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北方的交际花又自不同,更显出她们的虚伪与高傲,如同精心雕琢的假面。
对于追求苏雯丽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她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精明而无情。便是那侥幸入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苏雯丽。一旦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苏雯丽也看惯了,心头除了麻木,竟也毫不介意,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冷眼旁观。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服侍苏雯丽;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苏雯丽的脾气,察言观色,颇得梁太太真传。
苏雯丽在上海举目无亲,渐渐地也就觉得睨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寻,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在异乡的浮华中寻找一丝微薄的慰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
这时睨儿便道:“换了衣服再梳头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
苏雯丽道:“拣件素净些的。我们教会学校今天在教堂里练习唱诗,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睨儿依言寻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嘀咕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么?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心疼与不解,仿佛看到了苏雯丽的疲惫。
苏雯丽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任由睨儿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成绩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决绝,在世故与理想之间挣扎。
睨儿道:“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上海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洋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她的话,像一盆冰冷的凉水,浇灭了苏雯丽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将她拉回残酷的现实。
苏雯丽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到哪里罢。”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力和绝望,对未来再无憧憬。
睨儿道:“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适的人。”她的眼神,带着一丝精明与劝诱,试图将苏雯丽拉入梁太太的套路。
苏雯丽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洋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上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与愤恨,对上海上流社会的鄙夷溢于言表。
睨儿扑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狡黠,仿佛看穿了苏雯丽的小心思。
苏雯丽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不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
睨儿不答。苏雯丽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非!”
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么人?这点话也搁不住?”
眼珠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三小姐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了一个。”
苏雯丽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梳子,声音急促而充满不安:“她又看上了谁?”
睨儿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打网球很出些风头;是个大学生吧?对了,叫卢兆麟。”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仿佛预见了什么好戏。
苏雯丽把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与惊慌。
“哟!我怎么不知道?”睨儿得意地一笑,那笑容里是十足的精明,“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地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要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园会,请请你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北平去赛球了,这园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头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里呢!”睨儿将梁太太的算计,一五一十地抖落出来,像剥开一颗洋葱,层层展现其险恶。
苏雯丽咬着牙,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讽刺:“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她的言语中,是强撑的骄傲,和对人性失望的悲凉。
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她的话中,带着一丝好意,却也带着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与世故。
苏雯丽淡淡地一笑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她心头一阵刺痛,却也只能故作潇洒。当下也就罢了,她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她能阻止的,如同命运的洪流,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