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林深失途
书名:晚明风云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9983字 发布时间:2025-10-09

第十六章 林深失途,哨影追魂

 

残阳把柳树林的影子拉得老长,枝桠交错着织成一张暗网,将刘忠和王小六裹在其中。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落叶,鞋底沾着的泥水与腐叶混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闷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像是踩碎了无数只虫豸的壳,惊得藏在灌木丛里的夜鸟时不时扑棱着翅膀窜起,留下几声短促的啼叫,又迅速没入更深的黑暗。

 

王小六的右手食指还在渗血。弓绳勒出的伤口被汗水浸得发肿,红肉翻着边,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指骨疼,可他却把桑木弓抱得更紧了——这弓是马世耀在城墙上塞给他的,桑木的纹理里还浸着前主人的汗味,箭囊里只剩下三支箭,箭杆上的深褐色是他自己的血,早已干硬成痂,磨得掌心发糙。他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望,林道尽头空荡荡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在打转,马世耀那道瘸着腿的身影,始终没从暮色里钻出来。“刘将军,马将军会不会……”话到嘴边,他突然咬住嘴唇,把“出事了”三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当年在宁远城头,马世耀被后金的鸟铳弹片削掉半块头皮,都能咬着牙爬起来砍人,这次怎么会栽在护城河边?

 

刘忠的后背早被疼得麻木了。渗血的绷带和皮肉黏在一起,粗布纤维嵌进伤口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片在刮着肋骨。他猛地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块棱角分明的打火石——那是关宁军里最常见的粗制火石,边缘被磨得发亮。“咔嚓、咔嚓”几声,火星溅在干枯的松针上,点燃了随身携带的半截松枝。火光摇曳着映出周围的树木,老柳树的树干上布满青苔,像蒙着一层绿褐色的痂,藤蔓缠着枝干蜿蜒向上,末梢垂落的须子在风里晃,活像老人皱巴巴的手在半空抓挠。“别回头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疼,“马将军命硬,当年在洛阳城被鸟铳轰中左胸,掏出来的弹片比指甲盖还大,不照样活下来了?这次也一定能追上咱们。”

 

话虽这么说,刘忠心里却发慌。他掏出吴三桂临行前画的简易地图,松枝的火光凑上去,纸角被火舌燎得卷了边,墨痕在热气里晕开,把“东南三十里”的字样浸得模糊。地图上标注得清楚:“出柳树林往东南走三十里,见石拱桥即转北,顺义城郭可见”,可眼前的林子比地图上画的密了数倍——岔路纵横交错,每一条都通向黑漆漆的深处,地上的落叶厚得能没过脚踝,根本找不到半道像样的路痕,连太阳落下的方向都被树冠遮得严严实实,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对劲。”刘忠突然皱起眉头,把松枝举得更高。火光扫过右侧的灌木丛,他看见几片新鲜的落叶上,沾着一点暗红——那不是他们的血。他们的血在护城河边就浸成了深褐,而这抹红颜色鲜得发艳,像刚从伤口里渗出来,指尖碰上去时,还能感觉到一丝黏腻的余温,甚至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有人在咱们前面走,而且刚过去没多久。”他蹲下身,拨开落叶,看见泥土里嵌着半个鞋印——是大顺兵常穿的草鞋印,鞋尖朝着林子深处,边缘还挂着一丝青布条的碎屑。

 

王小六瞬间攥紧了桑木弓,箭囊里的箭杆碰撞着发出“哗啦”一声响。他顺着刘忠的目光望去,灌木丛深处的落叶被踩出一道浅痕,青布条的碎屑在光线下泛着暗绿——那是大顺“抚标营”的记号!牛金星的人穿的袄子,边缝全用青布滚边,寻常大顺兵用的是白布,绝不会有这种布条。“是大顺的暗哨?”他压低声音,尾音忍不住发颤。护城河边那两个抚标营的兵卒还在眼前晃,喉咙被箭射穿时的“嗬嗬”声,到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头皮发麻。

 

刘忠没说话,猛地吹灭了松枝。林子里瞬间陷入死黑,只有残阳从树叶缝隙里漏下几缕昏黄的光,勉强能看清身前两步远的路。他拉着王小六往旁边躲,后背重重撞在一棵老柳树的树干上——这树粗得两人都抱不过来,树皮上的裂纹深得能塞进手指,像一道道结了痂的伤疤。“别出声。”他贴着王小六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热息喷在对方耳后,“大顺的暗哨都带猎犬,咱们刚才烧松枝的烟味飘得远,说不定已经引他们过来了。”

 

话音刚落,林子里就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那声音从西北方向传来,离得不远,犬吠声粗粝,带着猎犬特有的凶性,一声比一声近。紧接着是人的脚步声,“踏踏”地踩在落叶上,混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是大顺兵腰间的弯刀撞在箭囊上,还有铜制的腰牌互相摩擦的声音。王小六的手开始发抖,他悄悄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桑木弓的弧度被拉得绷紧,弓弦抵着指节的伤口,疼得他指尖发麻。可刚拉到一半,刘忠突然按住了他的手。“别放箭。”刘忠的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咱们只有三支箭,暗哨至少有两人一犬——猎犬的鼻子比眼睛尖,你一箭射不死它,反而会把周围的暗哨都引过来,硬拼讨不到好。”

 

两人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狗叫声停在了离他们二十步远的地方,紧接着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像是被烟呛坏了嗓子:“刚才明明看见烟了,怎么没影了?那烟味是松枝烧的,肯定有人在这儿。”另一个声音更尖,带着不耐烦的火气:“你是不是看花眼了?这破林子连只兔子都难抓,哪来的人?李过将军还在落马坡等着回话,要是耽误了时辰,咱俩都得被拉去砍头!”

 

粗哑的声音没再反驳,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有人折断了树枝——大概是在戳地上的落叶,想看看有没有藏人的痕迹。刘忠贴着树干,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咚咚”地撞着肋骨,后背的伤口被树干硌得发疼,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滴在落叶上没了声息。王小六的弓还没放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捏得发僵,他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睛在黑暗里睁得溜圆,连眨眼都不敢——生怕错过对方靠近的动静。

 

就在这时,一阵风突然吹过,带着一股臊味。不是血腥气,是猎犬特有的、混着汗味和兽腥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刘忠心里一紧,刚要拉着王小六往后退,就听见猎犬的“汪汪”声突然变得急促,像是嗅到了活人的气息,紧接着是“哗啦”的灌木丛响动——有人拨开了挡路的枝条!“在那儿!”粗哑的声音突然大喊起来,金属碰撞声瞬间变得密集,脚步声朝着他们这边冲来。

 

刘忠不再犹豫,拉起王小六就往林子深处跑。两人踩着落叶狂奔,脚下的腐叶打滑,好几次差点摔倒。王小六怀里的箭不小心掉了一支,箭杆落在地上发出“啪”的脆响,他却不敢回头捡——现在回头,哪怕慢上一步,就得被身后的人追上。刘忠的后背被低矮的树枝刮得生疼,原本就裂开的绷带被勾住,“刺啦”一声扯破,血顺着衣角滴在地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像一条拖在身后的红绳,直直指向他们逃跑的方向。

 

跑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前面突然出现一道陡坡。坡有两丈多高,坡面上全是松动的泥土和落叶,坡下是一片齐腰高的低矮灌木丛,叶子上还挂着未干的露水。刘忠脚下一滑,身体往前栽去,顺带扯着王小六一起滚了下去——两人在坡上翻了两圈,落叶和泥土溅了满身,嘴里、鼻子里全是腐叶的腥气。刚要爬起来,就听见坡上传来猎犬的狂吠,还有人的喊声,带着抓着猎物的兴奋:“别让他们跑了!那是马世耀的同党!抓住了赏十两银子,够咱们喝半年的!”

 

刘忠拉起王小六,连滚带爬地躲进灌木丛最密的地方。这里的灌木枝桠交错,叶子又厚又密,刚好能把两人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可挡不住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猎犬的叫声就在坡下,离他们只有十几步远,那兽类的鼻息声仿佛就在耳边。他摸出腰间的断枪——那是马世耀在水道里用的半截断枪,枪头弯了个小角,却依旧锋利,枪杆上还沾着护城河边大顺兵的血,早已干硬成黑褐色。“等会儿我冲出去引开他们。”他看着王小六,眼神坚定得不容反驳,“你往东南方向跑,顺着坡底的小溪走,找到石拱桥就往顺义走——把‘刘宗敏右翼是弱兵’的消息带给吴将军和张将军,别管我。”

 

“不行!”王小六突然提高了声音,又赶紧捂住嘴压低,声音里带着哭腔,“咱们是关宁铁骑的弟兄!当年在宁远,谁不是跟敌人死磕到底?要走一起走!我还能射箭,能帮你——哪怕只剩两支箭,我也能射倒一个!”他把桑木弓举起来,箭尖对着坡下的方向,弓弦拉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刘忠刚要再说什么,坡上的脚步声突然停了。紧接着,传来猎犬“呜呜”的低吠——不是狂躁的叫,是带着恐惧的呜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喉咙里的“呼噜”声。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大顺的猎犬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寻常的狼虫虎豹都吓不住它们,怎么会突然怕成这样?

 

就在这时,坡上传来一声惨叫!不是大顺兵的声音,是那只猎犬的——叫声短促而凄厉,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喉咙,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扑通”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从坡上滚了下来,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溅起一片泥土。刘忠和王小六屏住呼吸,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往上看——残阳的最后一缕光刚好落在坡顶,一个黑影从坡上跳了下来,动作快得像只豹子,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刀身上的血顺着刀尖滴下来,落在落叶上,晕开小小的红点。

 

那黑影没停,踩着滚下来的猎犬尸体,朝着坡上冲去。坡上的大顺兵显然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是“噗嗤”一声——那是短刀刺穿皮肉的声音,清脆得让人牙酸。然后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林子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夜鸟的啼叫。

 

刘忠握紧断枪,慢慢从灌木丛里站起来。他不敢放松警惕,枪尖对着那个黑影的方向,手指扣在扳机上——虽然这断枪早就没了火药,可枪头的锋利还在。那黑影转过身,残阳的光刚好落在他脸上——左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正是他们以为早就栽在护城河边的马世耀!

 

马世耀的左臂缠着一截破烂的布条,布条上满是血,已经被浸透成黑红色,连露出的手腕都沾着血污;右腿走路一瘸一拐的,每走一步都往外侧撇,显然是护城河边被枪戳穿的伤口又裂开了,裤腿上的暗红血迹一直拖到脚踝。他手里的短刀还在滴着血,刀身映着残阳的光,闪着冷冽的光。看见刘忠和王小六,他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却因为牵动脸上的刀疤,疼得皱紧了眉头:“让你们……久等了。”

 

王小六瞬间红了眼,眼泪没忍住掉下来,混着脸上的泥土,在脸颊上冲出两道白痕。他冲过去想扶马世耀,却被对方抬手拦住。“别过来。”马世耀的声音很虚弱,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却依旧坚定,“我身上沾了猎犬的血,味儿重——这附近肯定还有抚标营的暗哨,猎犬的血腥味能飘半里地,容易引他们过来。咱们得赶紧走,刚才杀的这两个是前哨,后面说不定还有大队人马在搜。”

 

刘忠看着马世耀身上的伤,心里一酸。他从怀里掏出那包没开封的“回春堂”金疮药——油纸包被汗水浸得发软,药香混着他身上的血腥气飘出来。这是马世耀在城墙上塞给王小六的,两人一路都没舍得用。“先把伤处理一下。”他把药递过去,声音里带着恳求,“你左臂的伤再流血,走不出这片林子就得垮——到时候咱们谁也到不了顺义。”

 

马世耀却没接,目光落在刘忠的后背——那里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顺着脊梁往下流,把后背的衣服染得发黑。“你比我更需要。”他摆了摆手,指了指刘忠的后背,“你后背的伤是刀伤,口子深,不敷药容易化脓——咱们三个里,你得撑着,不然小六子年轻,容易慌神。”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饼——饼被血浸软了半边,边缘还沾着几根毛发,显然是从大顺兵身上搜来的。他把饼掰成两半,递给两人:“垫垫肚子,后面的路还长——从这儿到石拱桥,至少还得走一个时辰,不吃点东西,撑不住。”

 

王小六接过饼,咬了一大口。干硬的饼渣剌得喉咙生疼,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可他却吃得飞快——这是马世耀抢来的饼,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饼。马世耀还活着,他们三个又能一起走了,顺义的方向,又多了一分希望。他一边吃,一边把自己那半饼往马世耀手里塞:“马将军,你也吃——你杀了两个兵卒,肯定比我们累。”

 

马世耀没接,只是摆了摆手,转身朝着林子深处走。“别磨蹭了。”他的身影在暮色里变得模糊,只有左颊的刀疤偶尔能映出一点光,“我当年在这儿藏过军粮,对这片林子熟——跟着我走,能绕开暗哨的搜捕路线。”

 

三人没多耽搁。马世耀在前面带路,他走得很慢,右腿的伤时不时传来剧痛,每走几步就要扶着树干喘口气,却没哼过一声。刘忠扶着他的左臂,尽量分担对方的重量,后背的伤被牵动,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却不敢放慢脚步。王小六跟在后面,手里的桑木弓始终没放下,箭囊里只剩下两支箭,他把箭杆攥得发潮——这是他们最后的武器,绝不能再丢了。

 

残阳渐渐沉下去,林子里越来越暗。原本昏黄的光变成了深灰,最后连树的轮廓都变得模糊,只有偶尔掠过的夜鸟,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像哭,搅得人心慌。马世耀凭着记忆,专挑灌木丛密的地方走,避开开阔的林道——那些地方最容易设暗哨。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突然出现一道微弱的光,昏黄的,在黑暗里晃着,像是鬼火。

 

马世耀立刻停下脚步,伸手示意两人蹲下。他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听,然后压低声音:“是石拱桥的方向。”他指了指那道光,“那光不是灯笼,是火——应该是大顺的暗哨在烤火,咱们得绕过去,不能惊动他们。”石拱桥是通往顺义的必经之路,桥宽两丈,下面是湍急的溪水,要是被暗哨堵在桥上,他们三个根本没地方躲。

 

三人贴着灌木丛,像猫似的往前挪。脚下的落叶太厚,每挪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离得近了,他们看见石拱桥下的溪边,坐着三个大顺兵——两人靠在桥柱上,一人蹲在火堆旁,手里都举着火把,正围着一堆火说话。火上烤着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油滴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响,肉香飘过来,勾得人肚子直叫——他们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马世耀给的半块干饼,早就饿得发慌。

 

“听说李过将军的‘先登营’明天卯时就到顺义了?”一个大顺兵的声音传来,带着得意的笑,“到时候咱们跟着‘先登营’进城,吴三桂那叛徒肯定早就被抓了,到时候抢些银子、布料,回老家娶个媳妇,不比在这林子里吹西北风强?”


马世耀的指尖扣在短刀刀柄上,牛皮缠绳被血浸得发滑,他却握得极稳。目光扫过石拱桥下的三个大顺兵,左侧那个背对着灌木丛,腰间弯刀的穗子垂在地上,随着晃腿的动作轻轻扫着落叶;中间的正伸手去撕烤兔腿,油汁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火里溅起细碎的火星;右侧的靠在桥柱上,手里把玩着一支箭,箭杆上青布条的痕迹格外扎眼——又是抚标营的人。

“左边那个交给我,”马世耀的声音压得比夜风还低,只有身侧的刘忠能听见,“你去解决中间的,小六盯着右边那个,他手里有箭,别让他抬手。”话音落时,他已摸准了风向——今夜刮的是东南风,风会把他们的脚步声吹向桥的另一侧,正好能掩住动静。

刘忠点点头,将断枪横在身前,枪头弯角对着地面,避免反光。后背的伤口被动作扯得发疼,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中间那个大顺兵的后颈——那里是甲胄没护住的地方,也是断枪最容易刺穿的要害。王小六将桑木弓再压低半寸,箭尖对准右侧兵卒的手腕,弓弦拉得指节泛白,连呼吸都调成了极浅的频率,生怕气息乱了准头。

火堆里的柴薪“噼啪”爆了一声,火星窜起半尺高。中间的大顺兵终于撕下兔腿,刚要往嘴里送,马世耀突然动了。他像片被风卷动的枯叶,贴着地面滑出去,短刀反握在掌心,刀刃藏在袖底,直到离左侧兵卒只有三步远时,才猛地起身——短刀直刺对方后心,刀刃穿透布甲的瞬间,他左手捂住兵卒的嘴,不让惨叫漏出来。

兵卒的身体僵了一下,手里的火把“咚”地砸在地上,火焰滚过落叶,却被马世耀一脚踩灭。只听“噗嗤”一声闷响,短刀抽出时带起的血溅在桥石上,晕开深色的印子。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另外两人。中间的大顺兵刚要回头,刘忠已如猎豹般扑上前,断枪直戳他的后颈!枪头虽弯,却依旧锋利,瞬间刺穿了皮肉。那人手里的兔腿掉在火里,身体往前栽去,脸贴着滚烫的火堆,发出“滋滋”的皮肉焦糊声,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右侧的兵卒反应最快,猛地将手里的箭朝灌木丛方向掷来!王小六早有准备,侧身躲开的同时松开弓弦——箭如流星般射出,正中对方手腕!“啊!”兵卒惨叫一声,手腕上的血瞬间涌出来,染红了半截衣袖。他刚要去拔腰间的刀,马世耀已冲至近前,短刀横劈,割断了他的喉咙。

血喷在桥柱上,顺着石缝往下淌,与烤兔的油香、焦糊味混在一起,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腥腻气味。马世耀喘了口气,低头看了眼左臂的伤口——布条已被新渗的血浸透,伤口处传来阵阵抽痛,想来是刚才动作太急,又扯裂了旧伤。

“快把尸体拖进灌木丛,”马世耀踢了踢地上的火把,火星已灭,只余下一缕青烟,“火也得弄灭,不然烟会引来更多人。”刘忠和王小六立刻动手,两人合力将最重的兵卒尸体拖进灌木丛深处,枝叶掩盖下,只露出一点染血的衣角。马世耀则用脚将火堆踹散,再往上面盖了层湿泥,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才直起身。

王小六蹲在被射中的兵卒尸体旁,伸手去解对方的箭囊——里面还有七支箭,箭杆都缠着青布条。“这些箭能用,”他抬头看向马世耀,眼里带着一丝欣喜,“咱们的箭够了。”马世耀却摇了摇头,指了指箭囊上的烙印:“抚标营的箭杆都刻了‘牛’字,万一射出去被认出来,会暴露咱们的行踪。”说着,他抽出短刀,将箭杆上的青布条一一割掉,又在烙印处划了几道,彻底毁了记号。

刘忠靠在桥柱上,伸手摸了摸后背的伤口,指尖沾了满手血。刚才扑杀时太过用力,绷带已完全裂开,粗布粘在肉上,一动就钻心地疼。马世耀看在眼里,从怀里掏出那包“回春堂”金疮药——正是刘忠刚才递给他的那包,油纸还没拆封。“别硬撑,”他将药塞到刘忠手里,“现在不处理,等会儿走不动路,反而会拖累大家。”

刘忠还想推辞,却被马世耀的眼神堵了回去。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伤口裂开了三寸长,边缘的皮肉已有些发白。王小六凑过来,帮他撕开油纸,药香瞬间散开来,冲淡了周围的血腥气。金疮药撒在伤口上时,刘忠疼得浑身一颤,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却咬着牙没哼一声。

“得找块干净的布重新包扎,”王小六看着刘忠渗血的伤口,有些着急,“咱们的绷带都脏了。”马世耀目光扫过兵卒的尸体,走过去解下左侧兵卒的外袍——那是件粗麻布袄子,虽沾了点血,却还算干净。他用短刀裁成布条,递给刘忠:“凑合用,等出了林子再找好的。”

刘忠接过布条,一圈圈缠在后背,动作虽慢,却缠得极紧。等他包扎好起身时,天边已彻底黑透,只有几颗疏星挂在柳树枝桠间,微弱的光连脚下的路都照不清。马世耀从怀里摸出刚才从兵卒身上搜来的火折子,“咔嚓”吹亮,橘红色的光团在黑暗里晃了晃,勉强能看清桥面的石板。

“过了桥往西北走,”马世耀指着桥对面的林子,“这片林子我熟,再走十五里就能到落马坡,那里有个破山神庙,咱们今晚在那儿歇脚。”他记得当年藏军粮时,曾在山神庙里躲过一场暴雨,庙后的石缝能藏人,门前的老槐树还能拴马,是个暂时避身的好地方。

三人刚踏上桥面,王小六突然“咦”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样东西——是个牛皮荷包,刚才兵卒掉在地上的。他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块碎银子,还有一张折叠的纸。“马将军,你看这个。”王小六将纸递过去。

马世耀接过纸,用火折子照着展开,上面是用炭笔写的字,字迹潦草,却能看清内容:“明日卯时,抚标营三队往落马坡设伏,截杀吴三桂余部,务必生擒刘忠、马世耀二人,献于李过将军。”末尾还画了个简单的地形图,标注着伏兵的位置,就在落马坡的山口处。

“好险,”刘忠凑过来看完,倒抽一口冷气,“要是咱们按原计划走落马坡,正好撞进他们的埋伏里。”马世耀将纸揉成一团,扔进刚才的火堆灰烬里,眼神沉了下来:“李过倒是算得准,知道咱们要往顺义走,必经落马坡。”他低头思索片刻,突然抬头看向西南方向,“咱们改道,走黑松林。”

“黑松林?”王小六愣了一下,“我听老兵说过,那片林子常年不见太阳,里面还有瘴气,容易迷路。”马世耀点点头,却语气坚定:“正是因为险,才没人会去设伏。我当年送军粮时,曾抄过黑松林的近路,里面有棵老松,树干上刻着‘忠’字,顺着那棵树往东北走,就能绕开落马坡,直接到顺义城外的乱葬岗——那里离城门只有两里地,到了那儿,就安全了。”

刘忠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听你的,走黑松林。”他知道马世耀熟悉这一带的地形,既然他说能走,就一定有把握。王小六也收起了顾虑,将牛皮荷包里的碎银子揣进怀里——这些银子说不定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至于那张纸,已在灰烬里烧成了黑渣,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

三人过了石拱桥,没往西北走,反而转向西南。黑松林的入口比想象中更隐蔽,藏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后,若不是马世耀带路,根本找不到。刚走进林子,一股潮湿的腐叶味就扑面而来,比柳树林里的潮气更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野兽的气味。

马世耀用火折子照着路,光线只能照亮身前三尺远的地方,周围的树木长得极其粗壮,枝桠交错着遮天蔽日,连疏星的光都透不进来。脚下的落叶积了半尺厚,踩上去软乎乎的,偶尔还会踩到不知名的硬物,发出“咔嚓”的脆响,不知道是枯枝还是野兽的骨头。

“都跟紧点,别走散了,”马世耀回头叮嘱,火折子的光映在他左颊的刀疤上,显得有些狰狞,“这林子里有狼,晚上会出来觅食,听见狼嚎别慌,咱们手里有刀有箭,能应付。”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从林子深处传来,带着几分凄厉,听得王小六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往刘忠身边靠了靠。

刘忠察觉到他的紧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别怕,有我和马将军在。”他握紧断枪,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后背的伤口虽疼,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知道,现在不是怕的时候,他们必须尽快走出黑松林,赶到顺义,把刘宗敏右翼是弱兵的消息带给吴三桂和张勇。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马世耀突然停下脚步,举起火折子往上照——前面的一棵老松树上,果然刻着一个“忠”字,字迹已有些模糊,显然是刻了有些年头了。“就是这棵树,”马世耀松了口气,“从这儿往东北走,再走一个时辰,就能出林子了。”

就在这时,王小六突然指着前方,声音发颤:“马将军,你看……那是什么?”马世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黑暗里有两点绿光,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速度极快,还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是狼!而且不止一只,那两点绿光后面,还有更多的绿光在闪烁,密密麻麻的,至少有七八只。

“把火折子举高点,”马世耀大喊一声,将火折子递给刘忠,自己则抽出短刀,“狼怕火,咱们先用火逼退它们!”刘忠立刻举起火折子,橘红色的光团在黑暗里格外显眼,那些绿光果然停顿了一下,却没后退,反而围了上来,形成一个半圆圈,将三人困在中间。

一只体型最大的狼走了出来,站在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毛色是深灰色的,嘴角流着涎水,眼睛里的绿光透着凶光,显然是狼群的首领。它对着三人龇了龇牙,露出锋利的獠牙,发出“呜呜”的低吼,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召唤同伴。

王小六立刻搭箭拉弓,对准狼首领的眼睛,手却还是忍不住发抖——他以前在关宁军营里,也见过老兵杀狼,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被一群狼围着,随时可能被撕碎。马世耀看出了他的紧张,低声说:“别慌,等它扑过来再射,瞄准喉咙,一箭就能解决。”

狼首领似乎失去了耐心,突然仰起头,发出一声狼嚎。周围的狼也跟着嚎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震得树叶“沙沙”作响。嚎叫声落时,狼首领猛地往前一扑,朝着马世耀的方向冲来!

“射!”马世耀大喊。王小六手起箭落,箭如离弦之箭,正中狼首领的喉咙!狼首领的身体在空中顿了一下,“咚”地摔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动静。周围的狼见状,都停下了动作,眼里的绿光少了几分凶光,多了几分犹豫。

马世耀抓住机会,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伸进火折子的光里点燃,然后朝着狼群挥舞起来。火焰的光芒吓得狼群连连后退,有几只甚至转身往后跑,却又在不远处停下,不敢离开。

“趁现在,快走!”马世耀将燃烧的枯枝递给王小六,“你举着它,别让火灭了。”三人立刻朝着东北方向跑去,王小六举着枯枝跑在中间,火焰照亮了身前的路,也逼退了试图靠近的狼。身后的狼群虽然还在跟着,却不敢再逼近,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发出“呜呜”的低吼。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面突然传来一丝微弱的光亮——不是火光,而是天光!马世耀心里一喜:“快到林子出口了!”三人加快脚步,朝着光亮的方向跑去,身后的狼群见他们要出林子,终于停下了脚步,在黑暗里徘徊了片刻,就转身消失在林子里。

出了黑松林,三人都松了口气。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东方的天空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再过不久,太阳就要出来了。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荒地,远处隐约能看见顺义城的轮廓,城墙上的旗帜在晨风中微微飘动——是关宁铁骑的“吴”字旗!

“终于到了,”刘忠看着那面旗帜,声音里满是激动,后背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王小六举着手里的枯枝,火焰已快熄灭,只剩下一点火星,他却舍不得扔——这根枯枝,帮他们挡住了狼群,也帮他们走出了黑松林。

马世耀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喘着气。左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布条已被血完全浸透,右腿的伤也因为刚才的奔跑而疼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可他看着远处的顺义城,嘴角却勾起一抹笑容——他们做到了,他们从柳树林的迷途中走了出来,躲过了抚标营的暗哨,闯过了黑松林的狼群,终于到了顺义,终于能把消息带给吴三桂了。

“再走两里地,就能到城门了,”马世耀站直身体,虽然依旧一瘸一拐,却眼神坚定,“咱们走,去找吴将军和张将军,告诉他们,刘宗敏的右翼,是咱们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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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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