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四十分,盛科大厦的中央空调准时停了,冷风抽离的瞬间,12楼设计部的空气突然变得滞重。陈芮盯着电脑屏幕上第17版修改方案,指尖在机械键盘上敲出断断续续的响——这是她入职的第二十一天,每天加班到这个点,走廊里总会飘来一股味道,起初像外卖盒烧融的塑料味,后来慢慢掺了点甜腻的焦糊,像头发被打火机燎到的余味。
“还没走?”隔壁工位的李蔓端着保温杯过来,杯壁上的小熊贴纸卷了边,热水蒸出的白气裹着红枣味,勉强压了压那股焦味。她往陈芮身后瞥了眼空荡荡的走廊,声音压得低了些,“张姨下午打扫时跟我说,这楼十年前着过大火,就烧在咱们12楼设计部,你说这味儿……”
陈芮的指尖顿了顿,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成18:41。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灯是暗红色的,光线斜斜地切在瓷砖上,像一道凝固的血痕。“物业上周不是来检修了吗?说是什么通风管道老化,积了灰。”她嘴上这么说,却忍不住回头——走廊中间的消防栓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蒙了层薄灰,灰层里隐约印着个模糊的手印,指节处黑糊糊的,像沾了烟灰。
李蔓没再接话,拎着包往电梯口走。细高跟踩在瓷砖上的“嗒嗒”声顺着走廊飘过来,到拐角处突然顿了一下,接着是“哐当”一声闷响,像是保温杯摔在地上。陈芮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手机就往走廊跑——拐角处空荡荡的,只有一只摔变形的保温杯滚在地上,枣红色的茶水洒了一地,在瓷砖上蜿蜒着,慢慢凝固成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
电梯门正缓缓合上,缝隙里能看见李蔓的米白色外套衣角,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身体绷得笔直,连挣扎的声音都没发出来。陈芮冲过去按上行键,按键的绿光闪了闪就灭了,楼层显示屏开始跳:12、11、10……数字跳到1的时候,屏幕突然黑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她掏出手机打李蔓的电话,听筒里没有忙音,只有“滋滋”的电流声,电流里裹着个女人的声音,细得像蛛丝,重复着一句话:“我的工牌呢……”陈芮手一抖,手机砸在地上,屏幕裂开的纹路里,恰好映出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灯——那道红光里,好像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影子,头发垂到腰际,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上,李蔓的工位空着。主管王棹踩着点进来,西装袖口沾着块指甲盖大的黑灰,像是被火燎过的痕迹。他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扔,拿起座机拨李蔓的号,响了十声没人接,眉头皱成一团:“估计是家里有事,回头让她补个假。”
陈芮坐在工位上,指尖摸着昨天捡起来的保温杯——杯底沾着点黑色碎屑,捻开一看,是烧焦的布料纤维。她想起昨晚的电话,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王主管,昨晚李蔓走的时候,电梯好像出问题了,显示屏黑了。”
王棹的手顿了顿,拿烟的动作慢了半拍:“老楼了,监控和电梯经常坏,我让物业去看看。”他说话时避开陈芮的眼睛,目光飘到办公室靠窗的位置——那里摆着张空工位,桌面擦得干干净净,只有一盆枯萎的绿萝,叶子卷成了焦黄色,像是被烤过。
午休时,陈芮去茶水间接水,撞见清洁工张姨在擦电梯门。张姨的手抖得厉害,抹布在不锈钢门上擦出一道道白痕,门壁上的倒影里,陈芮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个白影,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姑娘,”张姨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人疼,“12楼别待太晚,十年前那场火,邪门得很。”
“十年前到底怎么了?”陈芮追问。张姨的嘴唇哆嗦着,往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那天也是九月,晚上八点多,12楼突然冒黑烟,消防栓的水阀像被人拧死了,救火车来的时候,设计部的赵雅已经……”她话没说完,走廊里传来王棹的脚步声,张姨猛地闭了嘴,抓起抹布匆匆走了,只留下一句“别查了,保命要紧”。
陈芮站在原地,手里的玻璃杯凉得刺骨。她突然想起昨天在空工位抽屉里发现的东西——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用蓝笔写着“别碰窗边第三个插座”,字迹边缘有些发黑,像是被火烤过。
那天晚上,王棹也加班了。陈芮改方案到七点半,起身去洗手间,路过王棹的办公室时,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鼠标点击的声音。她往里瞥了眼,看见王棹正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张老照片:十年前的12楼设计部,一群人站在窗边合影,最右边的女人穿白色连衣裙,胸前的工牌反光,能看清“赵雅”两个字。
照片里的赵雅笑着,右手搭在窗边的插座上,正是便签上写的第三个插座。
“谁让你看的?”王棹的声音突然响起来,陈芮吓得一哆嗦,回头看见他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像纸,右手攥着个黑色文件夹,指节泛白。“没、没什么,我去洗手间。”陈芮慌忙要走,王棹却伸手拦住她,袖口的黑灰蹭到了她的胳膊,“12楼的事,少打听。”他的指甲缝里藏着点黑色的东西,像是烧焦的纸渣。
陈芮逃回工位时,发现键盘上放了个银色的工牌——正是照片里赵雅戴的那种,正面刻着“赵雅”,背面沾着层薄薄的黑灰,指尖碰上去,居然还带着点余温,像刚从火里拿出来的。她赶紧把工牌塞进抽屉,刚关上门,走廊里的焦味突然浓了,浓得呛人,像是有人在她耳边点了团火。
手机在这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听筒里没有声音,只有“噼啪”的火星声,接着是赵雅的声音,这次清晰了些,带着灼烧后的沙哑:“他锁了门……她看着我烧……”
陈芮猛地挂了电话,抬头看见办公室的灯开始闪烁,白光里掺了点橘红,像火苗舔舐的颜色。靠窗的空工位上,那盆枯萎的绿萝突然动了动,叶子间掉下来一张纸——是十年前的火灾事故报告,边角已经烧焦,上面写着“火灾原因:电路老化引发易燃物燃烧”,但下面有一行手写的字,被黑灰盖了大半,勉强能看清“门被反锁”。
第三天早上,王棹没来上班。陈芮去他的办公室找考勤表,门没锁,一推就开。办公桌上的黑色文件夹摊开着,里面是十年前的项目文件——一份关于“城市花园”的设计图,署名是赵雅,但关键数据被人改了,导致施工时出现纰漏。旁边放着张纸条,是王棹的字迹:“她不肯背锅,只能让火帮她闭嘴。”
桌子底下传来“滴答”声,陈芮蹲下去,看见一滩黑色的液体正从文件柜底下渗出来,黏糊糊的,闻起来就是那股焦味。液体顺着桌腿流到地上,慢慢汇成一个“火”字,笔画里还裹着细碎的布料纤维,和李蔓保温杯上的一模一样。
“找到证据了?”
陈芮猛地回头,门口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头发垂到腰际,脸被一层薄雾遮着,看不清五官。她手里拎着个东西,是李蔓的保温杯,杯口正往下滴着黑色液体,滴在地上,和桌下的液体融在一起。
“你是……赵雅?”陈芮的声音在发抖,女人慢慢走近,薄雾散了些——她的左脸烧得焦黑,皮肤皱在一起,像融化后又凝固的塑料,右眼的地方是空的,黑洞洞的,里面似乎有火星在闪。“十年前,王棹改了我的设计图,让我背锅,”她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灼烧感,“我不肯,他就打翻了酒精喷灯,锁了办公室的门。”
陈芮想起张姨的话,想起那份事故报告,想起李蔓的保温杯——“李蔓呢?她为什么……”
“她在隔壁工位,看着火从门缝里冒出来,”赵雅的右手抬起来,那只手的皮肤全是焦痕,手指蜷曲着,像是被火烤得变了形,“她听见我拍门,却没敢开门。”
走廊里的消防铃突然响了,红色的指示灯闪个不停,洒水器“哗啦啦”地往下喷水。赵雅的身体突然冒烟,像是被水浇到的火炭,她的脸开始变得透明,却死死盯着陈芮的抽屉:“我的工牌……还我……”
陈芮赶紧拉开抽屉,工牌还在,只是上面的黑灰变成了暗红色,像是渗了血。她把工牌递过去,赵雅的手刚碰到工牌,洒水器的水突然停了,办公室的灯“啪”地灭了,只有安全出口的红灯亮着,把赵雅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一团燃烧的火。
“还有人没认错……”赵雅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慢慢消失在红光里,“我等他们……”
陈芮瘫坐在地上,手里的工牌突然变凉,背面的黑灰掉了,露出一行小字:“2013.9.17,1208室。”
那天下午,陈芮去了物业办公室,想查十年前的监控。物业师傅老马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摆着个搪瓷杯,里面的茶已经凉了。他听陈芮问起十年前的火灾,手抖得厉害,搪瓷杯碰在桌沿上,发出“当啷”的响。“别查了,姑娘,”他从抽屉里拿出个U盘,“这是当年没被销毁的监控片段,你自己看,但看完别后悔。”
U盘插在电脑上,画面是十年前的1208室——赵雅的办公室。画面里,王棹和赵雅在争执,王棹手里拿着设计图,突然把一张纸扔在地上,是酒精喷灯的使用记录。接着,他打翻了桌上的酒精喷灯,火苗瞬间窜起来,赵雅想去开门,却发现门被反锁了。她拍着门喊,画面外传来李蔓的声音:“王主管让我别开门……”
画面突然黑了,接着是老马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天我值班,看见火冒出来,想去开消防栓,却发现水阀被人拧死了……是王棹,他后来找我,给了我五千块,让我别说出去……”
陈芮的后背全是冷汗,她想起王棹指甲缝里的纸渣,想起李蔓保温杯里的黑色液体——那些都是他们的罪证,被赵雅一点一点找了出来。
“老马师傅,”陈芮刚开口,就听见办公室的窗户“哐当”响了一声,外面的风突然大了,把桌上的文件吹得满地都是。老马突然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她来了……她知道我帮王棹隐瞒了……”
他冲到窗边,想把窗户关上,却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往窗外探了探,接着重重地摔在地上。陈芮跑过去,看见老马的后背上沾着块黑色的布料,和赵雅裙子上的一模一样,他的嘴角溢着黑色的液体,嘴里重复着:“火……对不起……”
陈芮辞了职,搬了家,却总在夜里梦见12楼的走廊。梦里,她站在安全出口的红灯下,看见赵雅的影子在墙上晃,旁边还有李蔓、王棹、老马的影子,四个影子围着一团橘红色的火,火里有个工牌,在慢慢融化。
半个月后的一天,她路过盛科大厦,看见12楼的窗户亮着灯——不是办公室的白炽灯,是一团小小的橘红色,像没灭透的余火。楼下的公告栏上贴着张招聘启事,设计部急招员工,薪资比同行业高了三成,下面写着“可接受加班,加班有额外补贴”。
启事的右下角,别着个银色的工牌,风吹过,工牌晃了晃,正面的名字露了出来——赵雅。
陈芮盯着工牌,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焦味,从大厦里飘出来,裹着个女人的声音,细得像蛛丝,落在她耳边:
“下一个,该你了。”
她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盛科大厦的玻璃幕墙映着天空,晚霞红得像火,把12楼的窗户染成了橘红色,像一团正在燃烧的余火,等着下一个推门进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