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有一副好嗓子,这嗓子不是歌星在公交广播里沙哑地唱出曼普或是阿尼谋斯的嗓子,也不是路边的街头艺人五音不全地吼着最炫民族风的嗓子,而近似于,菜场旁边小贩时不时的一声吆喝,不需要多大本事。它比收二手家具和磨菜刀的吆喝更没有底气,因为接待的顾客不同。四五十的女人听见吆喝,从窗口高声回应,一扭一扭地跑下楼讨价还价的感觉,和二十岁提购物袋的女人抬起头来扫你一眼,又低下头去看手机的感觉,是不同的。
李山在早高峰时从车站边开着车滑过,他没有什么可喊,也不能喊得太大声,白空了一副好嗓子。他飞速重复着来不来嘛来不来嘛,想把招揽生意的词句唱成街市的吆喝,又不想拖着长调透出可怜寒酸,那种带乞求的声调当然是赚钱的——在小巷里赚散步回家买十块钱米糕的老人的钱。在市区马路上,擦过路边等车人的几秒里没有足够的时间吆喝一曲,像边骑车边发传单,只能说简单的话,比如“来不来嘛”、“去哪里嘛”。
等车的人不知道是在等什么车,他们站在车站前面一点,要不就是后面一点,他们在等公交车,出租车,摩托车,到底哪个?李山在亮红灯的十字路口揣测着。不在车站前后的等车人也没有好一点,他们在等出租车,私家车,摩托车?他开着摩托车,减速从等车的人旁边路过,而他们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坚定地看着路的尽头,仿佛有什么车就要来了。最终只有摩托车一次又一次无心地减速路过。
也有等车的人目光斜视他们的情况,他们摇摇手,说一句不了,不用,不坐,不来。有些等车人盯着城市道路上的李山,让后者以为生意来了,可他们只是走神,只是疲惫地看着,迟疑又坚定,他们眼里有对生活闯荡不易的怜悯和对非机动车不在专用车道上行驶的深深忧虑,只因该市还未建设,那怪不得他们。靠,坐在出租车里的人操了一句,路中间有两个摩的撞在一起,扭曲了,趴在地上的女人拉着车后座嘶吼。等车的人眼神更加忧虑了,旁边路过的他逃走一般飞驰而去。
李山也有风光的时候,轿车司机沉默地看着他在上个路口一直排过来的长队空隙中穿梭,好像根本没堵车。公交司机也瘪了,在路口第一排退了两步保持车距,而摩托车前移一段,向左转个弯,排气管笃笃笃笃发声,只等红灯跳转。后面大巴上一车挤得难受的乘客看到曙光,躁动不已,等司机迟钝地发动公交车,一点点微风吹进车窗,乘客们慢慢平息下来。六七辆载了客的摩托车最先带着机动车队伍艳羡仇视的目光扬长而去,第四排车刚过路口红灯立刻亮起,剩下的众车继续饱受拥堵的焦躁折磨。
那些开摩托车的人仿佛从来不吃东西,他们只聚在一起抽烟,笑,骂娘。其实他们也把T恤拉到肚皮上站在路边小店门口吃素粉,只是从摩的身上下来后,别人也认不出他们是开摩托车的。有人给车安了外放的音箱,吃了粉抽了烟,跨上车座,载着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飞翔和给我一个眼神热辣滚烫直穿大街潇洒而去,留给行人一路噪音,留给同行几句笑骂。
下午两点市中心的红绿灯工作着,连这里的红绿灯都好像比其他地方高档一点,有条不紊,遵循了系统的优化趋向和有序性原则,四个方向的车和行人都要照顾和折磨到。 尽管时间都是一样,等在斑马线两边的行人还是觉得这里的绿灯秒数最长。 交警拉着线吹着哨拦住在红灯41秒时右转弯的车,也拦住一辆摸不清规则的摩托,李山和后座的学生一样疑惑地张着嘴,都不说话,也都不闭嘴,由着交警把车引向边上停靠。交警沉着声训人,马达的气焰消了不少,他握着车把偏头避开烈日,只留神他要罚多少。后座的男学生频频看表,身体侧倾右脚点地,颇有一跃下车走人之势。一句话没说好,交警面色愈冷,他尴尬地笑,对不起今天天热心烦,交警开始一口一个要么交两百要么扣两分,最后竟奇迹地放车放人,一个胸前贴着志愿执勤标志的吹哨大妈往这边看,原来虚惊一场,李山满心庆幸,连背后小崽的抱怨都懒得计较了。
下午六点,送快递的年轻人骑着摩的上人行道,砰的一声撞断了本就摇摇欲断的车闸。保安亭里走出个人来,年轻人说着苍白无力的对不起,保安没回应,仔细研究那彻底残废掉的红白栏杆,转身叫年轻人下车来看。路边摊上挑捡旧书的人围了过来;卖糕点的人推着箱子走来,车轮不转了;瘫在地上缺了条腿的人一边拿话筒唱跑掉的歌,一边朝那边张望,顾不上守他的装钱盒子。李山从他们旁边路过,思考着在这里设车闸的用意,也上了停满轿车的人行道。
过了晚高峰,路上的人渐少,在路边等人就更少。看到带着小孩提着米的女人站在绿化带旁,李山往路边靠过去,和那不知要搭什么车的女人做着互不相通的眼神交流,最终女人的目光绕过了他看向路口,路口有几辆标牌亮着“载客”的出租车驶来,他悻悻离开。就是标了“载客”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那红字在她的眼里有“空车”的意思,他想也想不明白,可仔细一想,也不是不明白。这种说起来尴尬实际上忍忍就过了的事屡见不鲜,足疗按摩店里头次上岗的年轻妹一定深有体会,不言而喻的目光、默默移开的视线,同感不一定同情,李山看不起那些年轻妹,尽管他也照顾她们的生意。
十点,李山开车回三桥,三桥车站十五米开外停了两辆黑 车,司机坐在面包车里抽烟,一个男人站在车外时不时高喊,黔西黔西,差一个人,差一个人,旁边的鞋店音箱里响着最后一天,最后一天特价处理。最后一个,他们每天都在等这最后一个。李山置之不理,他两年没回黔西县城了。几个中年人慢悠悠地骑车从修房屋漏水的面包车门边过,那面包车里住着的一家子都在外面,男人蹲着往井盖上吐漱口水,女人在行道树下给小孩把尿,小女孩站在足疗店门口和地摊上卖鞋的小贩讲价。李山和刘伟把摩托车靠在路边护栏上,一人买了一包甲天下,走向灯牌时明时灭的KTV,在这里,这副嗓子和那无处寄放的激情终于派上用场了。
李山锁好车,慢慢地走回家,这次总算绕过了院坝里积的水,还是躲不开下水管的味道。三楼房东电脑放着歌,四楼都听得到,一进门婆娘就没个好脸,给她闻到酒味,就开始冷嘲热讽,话题转了一圈,到了房租上。小孩在里间听着他妈的高音和他爸的和声,连忙放下发热的小米,在第一道题的题干上画了一条歪歪斜斜的线。男人被老婆锁在卧室门外,不进就不进,他骂了句娘,坐在板凳上掏烟,摸出个空烟盒,说出了这一天里重复过无数遍的话,日。
第二天,李山跨上车,屁股把坐垫从发亮磨到掉色,排气管像生殖器般挺着,抖动着,摩托车从柏油马路上碾过去,前后轮胎磨到地上的每一个坑洼起伏的纹路,像他用舌头舔了一路,他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日了谁,反被这辆摩托车日着,被生活日着,年复一年。
带乡音的吆喝声在车站再次响起,唱成了平淡机械的绕口令。亮了一夜的路灯熄了,提着糯米饭塑料袋的学生和不时看看手机锁屏时间的上班族忧虑地看着路过的摩的,还有走走停停的黑车。尽管城市的光线把人们分隔成一座座孤岛,海浪卷走了无数男人女人已经一文不值的贞和真,也没有人愿意像未出过海的渔船一样,永远锈在乡村的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