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诈败藏奸
南门城楼的铜钟刚敲过巳时,余音绕着飞檐上的青铜兽首打转,叮当作响间,墨翟已带着吴起、秦华等人围坐在箭楼中央的榆木案旁。案面被岁月与兵器磨得发亮,边缘留着几处深浅不一的刀刻浅痕——最显眼的那道,是上月魏军夜袭时,石敢为剁断攻城梯,情急之下用环首刀砍出的,至今还能辨出刀刃劈砍的斜纹。
案上摊着张半新的邯郸城防图,是阿木连夜用松烟墨混着灯油重绘的,墨色浓淡均匀,城门箭楼的垛口、城西密道的转折、城北粮仓的屋脊,甚至街巷里供守城兵卒取水的石井栏,都用细如发丝的墨线标得一清二楚。几处防御薄弱的城墙豁口,还用朱砂圈出规整的圆,红得像渗在纸上的血点,旁边小字注着“需添三重夯土,覆以铁皮”。
案角斜放着个粗陶碗,碗沿缺了个不规则的小口——是去年墨家弟子在工坊烧窑时,被柴火棍碰掉的。碗里的粟米粥早已凉透,表面结了层薄薄的米皮,沾着圈褐色的渍痕,那是墨翟半个时辰前刚喝了两口,就被北门哨探捧着竹简急报打断留下的。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的缺口,目光落在城防图“青牛坳”三个字上,眉头微蹙,像在琢磨墨家那套能开合三次的“连环锁”机关,指腹轻轻敲击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苏厉的‘诈败计’绝非空穴来风。”墨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墨家矩尺量物般的笃定,指尖重重按在青牛坳的位置,指甲盖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纸里,“他故意让赵朔送那封密信,引咱们去烧攻城锤——看似折了龙贾的利器,实则是想探咱们的兵力虚实。你想,城西密道本留二十弟子驻守,去青牛坳调走四个,南门增兵后,东门、西门的布防就只剩些扛不动长戟的老卒,这不是明摆着露空当?”
吴起刚换上的靛蓝劲装还带着浆洗后的硬挺,领口别着片晒干的艾草——是他婆娘临走时从院子里摘的,说夏天蚊虫多,艾草能驱邪避虫,叶尖还带着点未褪尽的青绿。他攥着枣木斧柄往案上一敲,“笃”的一声闷响,木屑簌簌往下掉,落在城防图“南门”二字上,像撒了把碎米。“那咱们就将计就计!”他眉峰挑得老高,眼底闪着好战的光,连脸颊上刚冒出的胡茬都透着股凌厉,“南门继续加固,该钉铁皮的钉铁皮,该堆巨石的堆巨石,我让林仲再做十架‘拒马’,横在瓮城里,就算魏军冲进来,也得被扎成筛子!再从北门调五十精兵,让他们换上百姓的粗布短褐,揣着削尖的木刀守在东门、西门巷口——苏厉的奸细敢混进来?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站在吴起身边的石敢立刻往前凑了凑,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刀疤绷得笔直,像条卧在脸上的黑虫——那是上次守密道时,被魏军暗箭划伤的,当时流了满满一陶碗血,老郎中缝了五针才止住,如今结痂的边缘还泛着点淡红。“吴大哥说得对!我带十个弟兄去西门!”他拍着腰间的环首刀,刀鞘撞着甲片发出“叮当”响,语气里满是不甘,“上次让那几个奸细借着夜色钻了墙缝,这次我睁大眼睛盯着,保准见一个抓一个,正好报了我这刀疤的仇!”
“石敢,你性子太急,得沉住气。”吴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枣木斧柄的糙意透过劲装传过去,“奸细都跟泥鳅似的滑,你得装成挑着菜筐的百姓,别动不动就摸刀,露了破绽可就抓瞎了。”石敢挠了挠头,咧嘴一笑,刀疤扯着脸颊肌肉,倒显得憨厚:“知道了吴大哥,我听你的,就当自己是卖白菜的!”
秦华忽然“啊”了一声,像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急忙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麻布。麻布是从赵朔的亲信——那个总爱眯着眼笑的瘦高个身上搜来的,边角沾着点暗红的血渍,已经凝住发硬,摸上去像块小石子,还带着点铁锈味。“先生,差点忘了这个!”他把麻布小心翼翼地摊在案上,手指点着布角一个极小的图案,声音都有些发颤,“您看,这是个‘雀’字,绣得比米粒还小,针脚歪歪扭扭的,不凑近了根本看不见。赵朔招了,说苏厉的手下都用这个当暗号,城里说不定早就藏了他们的人,就等着里应外合烧粮仓呢!”
众人都凑过来看,林仲还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放大镜——是墨家工坊特制的铜框镜片,镜片用西域传来的水晶磨制,能把细小物件放大三倍,框边还刻着简单的云纹。他把放大镜架在麻布上,眯着眼看了半天,又用指尖捻了捻麻布上的线,点头道:“确实是故意绣的。你们看这线,是用魏军营地特有的黄麻织的,纤维粗硬,咱们邯郸布坊织的麻线都是白的,还没这么扎手。”
正说着,楼梯口传来“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阿石跑了上来。他跑得太急,靴底蹭过台阶的石缝,差点绊倒,手里攥着个用油纸包着的物件,油纸被汗水浸得发潮,边角卷了起来,里面隐约露出点青竹的颜色,还带着股新鲜的竹屑味。“先生!城门口来了个卖柴的老汉,说有要紧事找您,我要问他姓名住处,他只塞给我这个就走了!”阿石的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柿子,喘着粗气,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油纸包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墨翟心里一动,伸手接过油纸包。指尖刚碰到油纸,就觉出里面的物件带着点异样的温度——不像被太阳晒的燥热,倒像是刚从怀里掏出来的,带着人的体温,竹制品特有的凉意在掌心慢慢散开。他小心地解开油纸的绳结,里面是片折叠了三层的竹简,竹片边缘带着被火燎过的焦痕,炭黑色的印记蜷曲着,像只被烧残的蝶翼,显然是从火里抢出来的,还带着点未散的烟火气,混着竹香格外刺鼻。
“慢点展,别扯断了,竹片已经脆了。”墨翟叮嘱一句,双手轻轻展开竹简。竹上的墨字被水洇得有些模糊,个别笔画融在一起,像团乱麻,却能看清开头的几个字:“贾公亲启,滑厘左臂已断,墨家机关尽在南门……”墨痕渗进竹纤维里,用指甲刮都刮不掉,显然是用浓墨写就的。
“是给龙贾的密信!”秦华失声喊出来,伸手就要去拿,却被墨翟抬手按住。墨翟的指尖划过“滑厘左臂已断”六个字,眸光瞬间沉了下来,像深潭里的水,黑得不见底——禽滑厘断臂的事,只有他、吴起、秦华和阿木、阿石几个核心弟子知道,连守城的普通兵卒都未必清楚。这写竹简的人,定是藏在身边的奸细无疑,说不定还经常出入箭楼,能听见他们议事。
吴起凑过来看,枣木斧柄抵着案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露了出来。他指腹在“机关”的“机”字上点了点,声音压得很低:“这字迹看着歪歪扭扭,像是故意模仿百姓的笔法,想藏拙,却露了破绽。你们看这个‘机’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还带着个小勾——这是魏军文书的习惯,他们写‘机’字,总爱在最后加个勾,说是‘勾住机关,不会失灵’。咱们墨家弟子写字,从来都是横平竖直,讲究‘方正如矩’,绝不会带这种花哨的勾。”
林仲也凑过来,用放大镜照着那个“机”字,点头道:“吴大哥说得对!我去年在魏国边境见过魏军文书抄的律令,他们写的字都这样,带着股匠气的勾,看着就别扭。”
墨翟忽然抬头,目光透过箭窗望向城楼下的官道——卖柴的老汉已推着柴车往城西走,背影佝偻得像块弯着的老石头,柴车辕上挂着个破草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下巴上几缕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飘起来,沾着点柴灰。“阿木!”他低喝一声,声音压得像阵掠过草叶的耳语。
阿木正蹲在案边整理放大镜,闻言立刻站起来,腰间的墨家矩尺“哐当”撞了下案角,发出清脆的响。“先生,我在!”他挺了挺脊背,圆脸绷得笔直,像棵刚长起来的小杨树,眼里满是认真,连鼻尖上的汗珠都忘了擦。
“你悄悄跟上那卖柴老汉,别被他发现。”墨翟的目光扫过阿木腰间的矩尺——那矩尺是铜制的,走路时容易发出声响,又补充道,“把矩尺收起来,换把短刀揣在怀里。要是他察觉了,别硬拼,先回来报信,安全要紧。”阿木立刻应下,解下腰间的矩尺放在案上,从林仲手里接过把三寸长的短刀,刀鞘裹着层粗布,防止反光,别在腰后时还特意拽了拽衣襟遮住。“先生放心,我准保像猫盯老鼠似的,不被他发现!”他说着,转身就往楼下跑,身影很快消失在城楼的阴影里,只留下楼梯板“吱呀吱呀”的余响,像只老虫在叫。
没过片刻,箭楼的门被推开,禽滑厘推着辆榆木车走了进来。车轱辘轴上抹了点桐油,转动时只发出极轻的“咕噜”声,像猫走路似的,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车板上放着六罐新制的火油弹,罐口的蜡封还冒着点热气,蜡油顺着罐壁往下淌,凝固成细细的白痕;旁边堆着几卷浸过桐油的麻布,油光发亮,是刚从墨家工坊运来的,准备用来加固城门的木板——浸过桐油的麻布缠在木板上,能防火防箭,还带着股浓郁的油香。
他空着的左袖管用麻布紧紧绑在腰间,打了个结实的“万字结”,右手扶着车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还沾着点未洗干净的桐油。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车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却顾不上擦,只一个劲地往箭楼里推。见众人都围着案上的竹简,脸色凝重得像块烧红的铁,禽滑厘把车停在案边,空袖管往案上一搭,轻声问:“先生,出什么事了?看你们这模样,像是抓着了奸细的尾巴似的。”
墨翟把竹简递给他,指尖在“滑厘左臂已断”几个字上敲了敲,语气里带着点沉郁,像蒙了层灰:“城里藏了奸细,还知道你断臂的事,写了这竹简想给龙贾报信——刚才城门口的卖柴老汉,就是送信的人,阿木已经跟上去了。”
禽滑厘的目光落在竹简上,右手的指节渐渐攥起,指腹因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绷得紧紧的。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半晌,忽然“嗤”地笑了出来,笑声里带着点不屑,还有点被冒犯的怒意,空袖管都跟着抖了抖:“想借我的断臂做文章?真是打错了算盘!我这断臂,是上次守密道时为了救被石块压住的小弟子砸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倒好,拿这个当筹码,真是小人行径!”
他把竹简往案上一放,空袖管挥了挥,像在拍掉只烦人的苍蝇,眼神里满是傲气:“先生,我有个主意——我这就去把左臂的麻布拆了,故意在城里的街巷转两圈,让奸细看见。再假装要去城西密道调机关,引他们上钩,到时候咱们在密道入口设个埋伏,用‘困绳’把他们捆成粽子,一抓一个准!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捅刀子!”
吴起立刻拍案叫好,枣木斧柄撞得案上的粗陶碗都晃了晃,粟米粥洒出几滴,落在城防图“密道”二字上,晕开小小的湿圈。“好主意!我再带石敢、林仲十个弟子,扮成密道的守卫,都揣着‘困绳’——那绳子是用浸过桐油的麻绳编的,越挣越紧,只要奸细敢来,咱们就像捆柴火似的把他们捆结实,一审就知道苏厉的全盘计划!”
石敢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声音响亮得震得案上的放大镜都晃了晃:“吴大哥放心,这次定让奸细插翅难飞!我把我那把最锋利的短刀带上,只要他敢跑,我就用刀鞘敲晕他,保证不伤人命!”
林仲也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机关盒,打开来里面是十几个圆滚滚的弹丸——是用铁砂和黏土做的,外面裹了层蜡,能打晕人却不伤命,弹丸上还刻着小小的“墨”字。“我把这个带上,要是奸细人多,就用弹丸打他们的腿,让他们跑不动,正好给石敢搭把手!”
墨翟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秦华,语气里带着点叮嘱,像长辈对晚辈的关照:“你去城北粮仓盯守。刚才竹简里提了句‘粮仓囤粮少’,苏厉说不定想烧粮仓断咱们的补给——粮仓里囤着三千石粟米,是守城兵卒半个月的口粮,绝不能出事。你带二十个弟子,在粮仓周围挖条三尺宽、两尺深的浅沟,沟里埋上浸过火硝的干草,再盖层半尺厚的浮土。只要有火星溅进去,干草立刻就会烧起来,既能预警,又能阻敌,还能给咱们争取时间。”
秦华躬身应了声,声音里满是郑重:“先生放心,我定守好粮仓,就算拼了命也不让奸细靠近半步!”他刚要转身下楼,却被墨翟叫住。墨翟从腰间解下枚铜哨,哨身是用墨家特制的青铜铸的,上面刻着“非攻”两个篆字,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像块温润的玉——这是墨家核心弟子的信物,吹起来声音尖锐,能传三里地,城楼上的连弩机听到哨声,就知道是自己人遇了险。
“带上这个。”墨翟把铜哨塞进秦华手里,目光里带着点不放心,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上次北门伏击,你就是因为没有信物,差点被石敢当成奸细揍了一拳,这次可别再犯糊涂了。遇到紧急情况就吹,城楼上的连弩机立刻支援你。”
秦华握紧铜哨,指尖能摸到“非攻”二字的刻痕,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火炉。他重重点了点头,声音都有些哽咽:“先生,谢谢您,我记住了!这次就算是只苍蝇靠近粮仓,我也得先吹哨子!”
众人各自领命离去,箭楼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墨翟一人。阳光从箭窗照进来,在案上投下片长方形的光斑,落在竹简的焦痕上,泛着点诡异的亮,像块烧红的烙铁。墨翟重新拿起竹简,指尖反复摩挲着竹片边缘的焦痕,炭末沾在指腹上,黑乎乎的。忽然,他注意到竹简末端有个极小的墨点——不像被水洇开的,倒像是用毛笔尖故意点上去的,周围还带着点极淡的红,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像颗落在竹上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