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刺史王坤派出的信使,带着李烽与林烨那番“先破敌,后献种”的回复,悻悻而归。
然而,关于朔风残部、关于那寒冬结果之神物、关于一个名叫林烨的年轻营尉的消息,却并未因信使的离去而沉寂,反而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伴随着南归的候鸟与侥幸穿越狄占区的商旅,以一种超越寻常驿递的速度,向着大胤王朝那风雨飘摇的权力中心——京都洛安,悄然流传而去。
此时的洛安城,虽未直接遭受北狄铁蹄的蹂躏,却也笼罩在一片压抑与恐慌之中。
北境接连失地,边军溃败,尤其是朔风、黑石等重镇的陷落,如同沉重的阴云压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
龙椅上的康平帝,不过三十余岁,登基未久便遭此国难,脸上早已不见了初承大统时的锐气,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掩饰不住的焦虑。
每日的朝会,几乎都成了争吵与相互攻讦的战场。
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休,兵部与户部为钱粮兵员扯皮推诿,各方势力借机互相倾轧,真正关乎前线战局的有效决策,却是寥寥。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几道来自陇西、内容大同小异的密奏,被悄然送入了枢密院,最终摆在了康平帝的御案之上。
密奏并非通过王坤的正式渠道,而是源自某些在陇西有眼线的世家或官员。
内容语焉不详,却都指向了同一件奇闻:朔风城溃兵李烽部,于北境深山之中,不仅未被狄虏剿灭,反而屡挫敌锋,更于去岁寒冬,在洞中种出名为“土豆”之神物,可充军粮,产量惊人!
其部下一年轻营尉林烨,精通异术,擅练兵、造奇器,乃此奇迹之关键云云。
起初,这些消息并未引起太大重视,只被当作边地将士为求封赏而编造的荒谬谣言,或是某些人别有用心的夸大其词。
毕竟,寒冬种粮,闻所未闻!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类似的传闻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细节愈发丰富,甚至提到了“马蹄铁”、“改良箭楼”、“三人战阵”等具体事物,描绘得活灵活现。
这终于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其中便包括年近六旬、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御史中丞,周琰。
这一日的朝会,气氛依旧沉闷。兵部尚书正在禀报又一处关隘失守的消息,殿内一片愁云惨雾。
待兵部尚书奏毕,周琰手持玉笏,迈步出班,苍老却清越的声音响彻大殿:
“陛下!臣有本奏!”
康平帝揉了揉眉心,抬了抬手:“周爱卿请讲。”
“臣近日闻听北境流传一事,”周琰朗声道?
“言称原朔风城戍边校尉李烽,于城破之后,收拢溃卒,退入北邙山深处,不仅未被狄虏所灭,反而屡挫敌锋,保全实力。”
“更有一营尉林烨,精通格物匠造之术,献‘马蹄铁’以护战马,改良军械以强防御,创制新法以练精兵!”
“尤甚者,竟于去岁隆冬,于山洞之中,培育出名为‘土豆’之新粮,可解军粮匮乏之危!此等忠勇才智之士,于国难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实乃国之干城!臣请陛下,速遣使臣,核实功绩,予以重赏,并擢拔李烽、林烨等将才,委以重任,以激励北境军心士气,扭转战局!”
周琰这番话,如同在死水潭中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什么?寒冬种粮?荒谬!”
“马蹄铁?闻所未闻!怕是边将虚报功绩,欺瞒朝廷!”
“李烽?区区一败军之将,何功之有?若真有此能,朔风城何以会破?”
“周中丞,此等无稽之谈,岂可轻信,扰攘圣听?”
质疑、反驳、讥讽之声四起。
尤其是以户部尚书钱惟庸为首的一批官员,反应尤为激烈,钱惟庸出身世家,与宰相一系关系密切,向来主和,对边将多有鄙夷。
“陛下!”钱惟庸出列,胖脸上满是义正辞严,“北境战事不利,军心浮动,此等怪力乱神之言,分明是某些边将为推卸战败之责、冒领军功而编造的谎言!若朝廷听信,予以重赏,岂非寒了那些真正浴血奋战、却无门路表功的将士之心?更会助长边军虚报浮夸之风!臣以为,当严查散布此谣言者,以正视听!”
“钱尚书此言差矣!”一名与周琰交好的兵部侍郎反驳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纵有些许夸大,然李烽部能在狄虏腹地坚持至今,必有可取之处!岂能因边将出身微末,便一概抹杀其功?”
“微末?怕是心怀叵测吧!”另一名御史阴恻恻地道,“那林烨,来历不明,所谓‘异术’,更是诡异!焉知非是妖人邪法,蛊惑军心?朝廷若重用此人,恐非国家之福!”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了几派。
以周琰为首的少数官员,主张速查重赏,以激励士气;以钱惟庸为首的大部分官员,则斥之为荒谬谎言,要求严查;还有一些中间派,则持观望态度,认为可派人查证,但不宜过早下结论。
各方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康平帝,听着下面的争吵,脸色愈发阴沉。他并非昏庸之主,自然能看出这其中夹杂着党争与私利。
但“寒冬种粮”一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也难以决断。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感觉到,无论此事真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林烨”和他所代表的“异术”,都可能成为一个打破目前朝堂平衡和边军格局的变数。
支持他,可能会得罪朝中庞大的保守势力和主和派,也可能真的引入不可控的风险。
打压他,则可能寒了边军将士的心,错失可能的破局之机,更会让自己这个皇帝,显得毫无识人之明,被臣下轻易左右。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也是一场关于权力、信任与未来方向的博弈。
争吵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康平帝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康平帝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周琰,又扫过钱惟庸,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断:
“北境之事,扑朔迷离,众说纷纭。然,李烽部确仍在抵抗狄虏,此乃事实。无论其功绩是否如传闻般神奇,于国难之际,能坚守不退,便是有功。”
他顿了顿,继续道:“传朕旨意:擢升李烽为扬威将军,领朔风边军残部,许其便宜行事之权。营尉林烨……擢升为昭武校尉,仍隶李烽麾下。另,赏赐钱帛若干,以示朝廷不忘忠勇之意。”
他没有直接肯定那些“神物”和“异术”,而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擢升军职,承认其抵抗事实,给予一定自主权,并加以赏赐。
这既安抚了边军和周琰等人,也未完全采纳钱惟庸等人严查打压的意见,留下了一个活扣。
“至于那‘土豆’、‘马蹄铁’等物……”康平帝目光深邃,“待北境战事稍缓,道路通畅之后,再行查验不迟。周爱卿。”
“臣在。”
“你既保举人才,此事便由你留意。若李烽、林烨等人再有捷报或实物呈送,可直接奏报于朕。”
“臣,领旨!”周琰精神一振,虽然皇帝没有完全采纳他的建议,但这份关注和委托,已是难得。
“退朝!”
随着内侍尖细的唱喏声,这场因北境孤军而起的朝堂风波,暂时告一段落。
李烽与林烨的晋升和赏赐,随着正式的旨意,开始由官方渠道,向着北境艰难传递。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并非结束。
一场关于功过、关于新旧、关于信任与猜忌的争端,才刚刚拉开序幕。
来自洛安的封赏,对于被困深山、强敌环伺的李烽和林烨而言,究竟是雪中送炭的认可,还是催命符的开端?
福兮?祸兮?犹未可知。
朝堂之上的暗流,已然开始向着北邙山深处,那支命运多舛的孤军,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