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南方老城区,雨总下得没有章法。不是瓢泼的急雨,是黏黏糊糊的丝,织在空气里,把墙缝里的霉味、老木头的腐味、甚至远处菜市场飘来的烂菜叶味,都揉成一团湿冷的气,往人骨头缝里钻。
林薇拖着那个边角磨得发白的行李箱,站在 “钟表巷” 路牌下时,裤脚已经沾了三层泥点。路牌是铁皮做的,绿漆掉得只剩零星几块,“钟” 字的右边竖钩断了半截,像被什么东西咬过,露出底下锈红的铁皮。巷子里的房子全是两层的砖木结构,墙面上爬满爬墙虎,叶子被雨泡得发蔫,垂下来的藤蔓在风里晃,像吊在半空的枯手。
“就是这儿了。” 手机里中介的消息还停留在半小时前,“顶楼 401,房东 Mrs. 陈在楼上等你,记得态度好点,老人家脾气怪。” 林薇深吸了口气,把围巾又裹紧了些 —— 明明是六月,这巷子里的风却凉得像深秋。
她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石板缝里积着黑绿色的青苔,每走一步都要打滑。巷子两侧的门大多关着,只有几家门口挂着褪色的招牌,“老周修表铺” 的木质招牌歪歪斜斜挂在一楼,玻璃门上蒙着厚厚的灰,看不清里面的样子。偶尔有窗户开着条缝,却看不见人影,只有老式挂钟的 “滴答” 声,隔着雨幕飘出来,忽远忽近,像有人在耳边数着秒。
走到巷子尽头,就是那栋要租的楼。墙面的白灰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暗黄色的砖,二楼的窗台摆着几盆枯死的多肉,花盆裂着缝,泥土从缝里漏出来,在墙上积成一道道黑印。楼梯在楼的侧面,是外置的木楼梯,踏板被磨得发亮,边缘翘着木刺,每踩上去一步,就发出 “吱呀 ——” 的声响,像老骨头在呻吟。
“磨磨蹭蹭的,还住不住了?” 一个沉得像浸了水的声音从楼梯顶端传来。林薇抬头,看见一个穿藏青色斜襟衫的老太太站在 401 门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银簪别着,只是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溅在宣纸上的墨渍,顺着皱纹往下晕。这就是 Mrs. 陈。
“阿姨好,我是林薇。” 林薇赶紧加快脚步,行李箱在楼梯上磕了一下,拉链崩开个小口,里面的书掉出来几本。她蹲下去捡,指尖刚碰到书脊,就听见 Mrs. 陈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更近,带着股旧樟木箱的味道:“别捡了,先看房,看完再收拾。”
林薇只好先站起来,跟着 Mrs. 陈走进 401。公寓是一室一厅,没开灯,光线全靠客厅那扇朝北的窗,雨丝打在玻璃上,把外面的爬墙虎映得像鬼影。客厅里摆着一套旧沙发,米色的布套发黄,扶手上有个破洞,露出里面灰色的棉絮。墙角立着一个掉漆的衣柜,柜门上的镜子裂着蛛网般的纹,林薇扫了一眼,竟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影子旁边,好像多了个模糊的轮廓 —— 再定睛看时,又只剩自己了。
“月租八百,押一付三,水电费自理。”Mrs. 陈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钥匙链是个铜制的小钟,上面刻着 “3:07”,“钥匙就这一把,丢了自己配。还有,记住了 —— 客厅那座钟,别碰。”
林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客厅角落,才发现那里摆着一座老座钟。钟身是深棕色的实木,外壳裂着几道细纹,像是被人用锤子敲过,又勉强粘起来。铜制的指针卡在 3:07 的位置,时针和分针叠在一起,像两只绞住的手。钟面玻璃蒙着一层灰,却隐约能看见右侧有几道淡红的印子 —— 不是灰尘的颜色,是像干涸血迹的暗红,五根指痕清晰可见,指缝间还沾着点发黑的东西,像是血痂。
“这钟…… 是坏的吗?” 林薇忍不住问,指尖有些发痒,想伸手去擦玻璃上的灰。
“别碰!”Mrs. 陈突然提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种莫名的严厉,她上前一步,挡住林薇的视线,“停了就停了,不用修,也不用碰。你要是住,就遵守规矩;不住,现在就走。”
林薇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点头:“我住,我不碰。” 她刚毕业,在市区找了份实习工作,工资低得可怜,八百块的房租在这一片已经是最低的了,就算这房子再怪,她也没别的选择。
Mrs. 陈的脸色缓和了些,把钥匙递给她:“我住楼下 301,有事…… 也别找我,自己解决。” 说完,她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噔噔噔”,像敲在林薇的心上,直到门 “砰” 地关上,那声音才消失。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自己的呼吸声。林薇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想透透气。风裹着雨丝吹进来,带着股铁锈味 —— 不是金属的锈味,是像伤口结痂后,那种又腥又涩的味。她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对面的楼,发现对面每扇窗都是黑的,连一盏灯都没有,整个钟表巷,好像只有这栋楼的 401 亮着点微弱的光。
收拾东西花了两个小时。林薇把书放进衣柜,把衣服挂在阳台的晾衣绳上 —— 晾衣绳是铁丝做的,一拉就发出 “哗啦” 的响,她总觉得那声音像有人在背后拉她的衣服。收拾到客厅时,她又忍不住看向那座座钟。阳光已经暗下来,客厅里更黑了,钟面上的血指痕在昏暗中显得更清晰,像是刚按上去不久。
“不碰就不碰。” 林薇小声对自己说,转身去厨房找水壶。厨房很小,只有一个老式的煤气灶,水龙头拧开时,流出的水是黄色的,放了几分钟才变清。她烧了壶水,倒在杯子里,刚喝了一口,就听见客厅传来 “咔” 的一声 —— 很轻,却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林薇的手顿住了。那声音…… 像是钟表齿轮转动的声?她放下杯子,轻手轻脚走到客厅门口,看见那座座钟的分针,竟然从 3:07 跳到了 3:08。
她明明没碰过!
林薇的心跳突然快起来,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连钟的边都没碰到过,怎么分针会动?她走到座钟前,蹲下来仔细看 —— 钟身还是凉的,没有被人碰过的温度,玻璃上的灰也没动过,可分针就是实实在在地停在了 3:08 的位置。
就在这时,那股铁锈味又飘来了。比刚才在窗边闻到的更浓,像是有人把带血的纱布丢在了屋子里。林薇猛地站起来,环顾四周 —— 门窗都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
“是错觉吧。” 她按住胸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能是这房子太久没人住,通风不好,才会有怪味;可能是座钟太久没上弦,齿轮自己滑了一格,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接下来的时间,那股铁锈味就没散过。林薇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眼睛却总往座钟的方向瞟,分针一直停在 3:08,没再动过,可她总觉得,那座钟在盯着她看,像个藏在暗处的人。
十点半,林薇准备洗澡。浴室在卧室旁边,瓷砖墙面上有几道深色的印子,像是水迹,又像是别的什么。热水器是老式的,点火时 “砰砰” 响了两声,才出热水。她站在花洒下,热水浇在身上,却还是觉得冷 —— 不是水凉,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洗完澡,她裹着浴巾出来,刚走到卧室门口,就听见 “滴答” 声。
很轻,却很有节奏,“滴 —— 答 —— 滴 —— 答 ——”,像是钟表的秒针在走。
林薇愣住了。她的卧室里没有钟,客厅的座钟是停摆的,怎么会有滴答声?她屏住呼吸,仔细听 —— 声音像是从卧室的墙里传来的,就在她床头的位置,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耳膜上。
她不敢走进卧室,转身往客厅走,想开灯看看座钟。可刚走到客厅,那滴答声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更轻的声音 —— 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木头。
声音来自座钟的方向。
林薇的头皮一下子麻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那座座钟。钟身还是老样子,深棕色的木头,裂着的细纹,停在 3:08 的指针,可那刮擦声还在继续,“沙沙 —— 沙沙 ——”,像是座钟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试图钻出来。
她突然想起 Mrs. 陈的警告 ——“别碰那座钟”。难道这座钟里,藏着什么东西?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林薇的脖子,她不敢再待在客厅,跌跌撞撞跑回卧室,“砰” 地锁上门,然后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卧室里很静,没有滴答声,也没有刮擦声,可她总觉得,门外有人站着,正透过门缝看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薇才慢慢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她不敢关灯,开着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灯绳上挂着个小小的铃铛,风一吹就 “叮铃” 响 —— 可现在没风,铃铛却自己响了一下。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攥着被子,眼睛盯着门口,直到困意渐渐袭来,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还是这个客厅,没有灯,只有座钟那里亮着一点微弱的光。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蹲在座钟前,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正在拆座钟的外壳。女人的头发很长,垂在背后,发梢沾着点什么,在光线下闪着红亮的光。
“你在找什么?” 林薇忍不住问。
女人的动作停了下来,慢慢转过头。林薇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 女人的脸上全是血,血从额头流下来,遮住了眼睛,嘴角还挂着血丝,像是刚哭过,又像是刚受过伤。可最让她害怕的,是女人手腕上戴着的银手链 —— 那手链的样式,和她从小戴到大的祖传手链,一模一样!连链子上刻着的小梅花,都分毫不差!
“帮我找……” 女人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找他藏的东西……”
林薇想跑,却动不了。女人伸出手,血顺着指尖滴下来,落在座钟上,发出 “滴答” 的声 —— 和她之前听到的滴答声一模一样!
“啊!” 林薇猛地尖叫着睁开眼,心脏狂跳,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的天还是黑的,床头的小灯还亮着,铃铛安安静静地挂在灯绳上,没有动过。
是噩梦。
她松了口气,伸手去擦额头上的汗,却感觉手腕有些发烫。她低头一看,手腕上的银手链正泛着淡淡的红光,像是被火烤过一样,烫得她赶紧想摘下来 —— 可手链像是长在了手腕上,怎么都摘不下来。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一声闷响。
“咚。”
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水里,激起一圈涟漪,然后迅速扩散开来,钻进林薇的耳朵里。
林薇的身体瞬间僵住。那声音…… 是座钟的钟锤撞击钟壁的声!
她猛地抬头看墙上的电子钟 —— 凌晨 3:07。
和座钟最初停摆的时间,一模一样!
“咚。”
又一声钟鸣传来,比刚才更响了些,像是座钟就在卧室门口,在她耳边敲一样。林薇捂住耳朵,可那声音还是能钻进来,带着股冰冷的气,顺着她的耳朵往脑子里钻。
她不敢去开门,也不敢去看客厅。她缩在被子里,身体不停地发抖,眼睛盯着门口的方向,看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客厅的光 —— 那光很暗,却能隐约看见座钟的影子,立在角落里,像个沉默的怪物。
钟鸣只响了一声,就停了。可屋子里的铁锈味却突然变浓,浓得让她想吐。她听见客厅里传来 “滴答” 声,这次不是从墙里来的,是从座钟那里来的,清晰而有节奏,“滴 —— 答 —— 滴 —— 答 ——”,像是座钟又开始走了。
林薇紧紧闭着眼睛,直到天快亮时,才终于又睡过去。再次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客厅里安安静静的,没有滴答声,也没有铁锈味。
她鼓起勇气走出卧室,看向座钟 —— 指针还是停在 3:08,钟面玻璃上的血指痕还在,像是昨晚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可手腕上的银手链,还带着淡淡的温度。她走到座钟前,蹲下来,仔细看钟身 —— 在靠近底座的地方,她发现了一道新的刮痕,像是被指甲划出来的,痕迹很新,边缘还泛着白。
林薇的心跳又开始快起来。她知道,昨晚的一切不是幻觉。这座钟,这个公寓,甚至这条钟表巷,都藏着她不知道的秘密。而她,已经不小心走进了这个秘密里,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再也爬不出来了。
她伸手想去碰那道刮痕,指尖刚要碰到钟身,突然想起 Mrs. 陈的警告 ——“别碰那座钟”。她猛地收回手,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照在爬墙虎上,叶子显得很绿。可林薇看着那条安静的钟表巷,却觉得浑身发冷 —— 巷子里还是没有一个人,只有 “老周修表铺” 的招牌,在风里轻轻晃着,像在对她招手。
她知道,今晚,3:07 的时候,那座钟还会响。而她,只能在这里等着,等着下一次钟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