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口的风裹着初秋的潮气，往林砚衣领里钻。他攥着掌心的纸条，指腹把 “晨光公寓 3 栋 302 室” 这行字蹭得发毛 —— 纸条边缘沾着圈浅褐色的咖啡渍，是今早苏晓递给他时，手忙脚乱洒上去的。“我姐她…… 半个月前进去就没出来过。” 苏晓说话时总在咬下唇，直到唇瓣泛白，“警察查了监控，只拍到她进大门，之后就像…… 像被吞了似的。”
林砚当时没接话，只把纸条折成两折，塞进牛仔裤口袋。他接委托从不是为了共情 —— 三年前那场车祸后，他的世界里就多了些 “不该有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没法像普通人那样只盯着酬劳，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往那些藏着 “残响” 的地方走。
晨光公寓在地铁口往南走第三个巷口，藏在两栋新建的写字楼中间，像块被遗忘的补丁。巷口的旧报刊亭歪歪斜斜立着，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收音机里飘出断断续续的评剧唱段，“苏三离了洪洞县” 的调子走了音，混着巷子里垃圾桶的馊味，黏在空气里发腻。林砚走过去时，老板突然抬了下头，浑浊的眼睛扫过他的脸，又很快耷拉下去，嘴里嘟囔了句：“这时候还去那楼…… 年轻人胆子大。”
林砚没回头。他知道这类老小区里的人，总藏着些不愿说的忌讳。
公寓大门是两扇铁栅栏门，锈迹爬满了栏杆，像一张网。推开时 “吱呀” 一声，惊飞了门楣上的麻雀。院子里铺着的水泥地裂了缝，缝里长着杂草，几棵老梧桐的叶子落了一地，没人扫，踩上去 “咔嚓” 响。3 栋在院子最里面，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的红砖，有的砖上还留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标语痕迹，“计划生育” 四个字只剩一半，另一半被雨水泡得模糊。
楼道口的声控灯坏了，林砚跺脚试了两次，只有微弱的电流声 “滋滋” 响。他掏出手机开了手电筒，光柱在黑暗里劈开一条路。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还混着不知哪家熬中药的苦味，台阶上偶尔能看见小孩丢的塑料玩具，被踩得变了形。
302 室在三楼转角。林砚的指尖刚碰到门环，就被铁锈的粗糙感刺了一下。门环是黄铜的，现在却裹着层青黑色的锈，像结了层痂。他收回手，指腹上沾着锈末，搓了搓，留下灰黑色的印子。
“小伙子，别敲了。”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带着拐杖戳地的 “笃、笃” 声，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上。林砚回头，看见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婆婆扶着墙走过来。老婆婆的头发全白了，梳成一个小小的发髻，用根红绳扎着 —— 红绳有点褪色，边缘起了毛。她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看人的时候总像在透过人看别的东西，灰布衫的领口有点变形，袖口缝了块补丁，补丁的线是浅灰色的，和布衫的颜色不太搭，像是临时找的线。
“这屋空三年了。” 老婆婆走到林砚身边，拐杖戳了戳 302 室的门，“前阵子倒是有个姑娘住过，穿鹅黄色的连衣裙，笑起来有俩梨涡…… 没俩月就……”
“就怎么了？” 林砚追问。他掏出手机，点开苏晓发给他的苏桐的照片 —— 照片里的苏桐确实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站在一家花店门口，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茉莉，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很明显。
老婆婆突然闭了嘴，嘴唇抿成一条线，像是想起了什么害怕的事。她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颤：“没什么。总之别查了，这楼里有东西…… 晚上别靠近西边的电梯井。”
林砚还想再问，老婆婆却突然转过身，扶着墙往楼下走。她的脚步很慢，拐杖戳地的声音越来越远，走到二楼转角时，林砚瞥见她的袖口往上缩了点，露出半截红绳 —— 红绳和扎头发的那根不一样，更粗些，上面似乎还编着简单的结。就在这时，老婆婆的声音突然变了，不再是沙哑的老人声，而是尖细的、像小孩的声线，飘在楼道里：“它在等…… 等了好多年了……”
林砚的后背一凉。他回头看时，老婆婆已经不见了，只有拐杖戳地的声音还隐约传来，最后消失在一楼的黑暗里。
他重新看向 302 室的门。门牌号是铁皮做的，“302” 三个数字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铁皮。林砚凑近了些，用手机的光柱照着，发现门牌号下方有一道模糊的刻痕 —— 是个歪歪扭扭的 “M” 字母，刻得很深，像是用钉子划的。刻痕周围有一圈暗红的痕迹，不是锈，倒像是干涸的血迹，颜色已经发黑，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用指甲轻轻刮了刮，暗红痕迹没掉，反而蹭到了指甲上，带着点涩涩的质感。
“M？” 林砚皱了皱眉。他想起苏晓说过，苏桐失踪前，总往花店跑，买的都是茉莉 —— 茉莉的拼音首字母，就是 “M”。
楼道转角处有一排废弃的铁皮信箱，钉在墙上，大多已经掉了门，露出里面堆积的旧信件。302 室的信箱门是虚掩着的，林砚走过去，轻轻拉开。里面塞着几张广告单，是附近超市的促销页，日期还是上个月的，已经泛黄。他伸手进去，指尖碰到了一片薄薄的东西，捏出来一看，是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
花瓣已经脱水了，边缘发黑，但还能看出原来的白色。林砚把花瓣凑到鼻尖，闻到一点淡淡的、几乎已经消失的香味，像是被时光封存了似的。他想起苏桐照片里捧着的那束茉莉，心里隐约有个念头闪过 —— 这片花瓣，会不会和苏桐有关？
他把花瓣放进兜里，又看了眼 302 室的门。这次，他没有敲门，而是掏出苏晓给的备用钥匙 —— 苏晓说，这是苏桐搬家时，特意留给她的，说 “万一有事，你能进来看看”。
钥匙插进锁孔时，林砚听见 “咔哒” 一声轻响，像是锁芯里的零件太久没动，有点生锈。他转动钥匙，推开了门。
屋里积了层薄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方形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着灰尘。空气里除了霉味，还隐约飘着一点淡淡的茉莉香 —— 和刚才信箱里的花瓣味道一样。林砚走进去，环顾四周。这是个一居室，家具很简单：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床，还有一个旧衣柜。书桌上放着几本摊开的书，是关于民俗的，还有一个笔记本，应该就是苏桐的日记。
林砚走到书桌前，拿起日记。封面是蓝色的，边角有点磨损，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贴纸，是一只卡通猫。他翻开日记，里面的字迹很工整，大多是记录日常的小事：“今天去花店买了茉莉，老板说这是最后一束了”“楼下的婆婆又在唱评剧，有点走调，但很好听”“梦见小时候的事了，有个扎红绳的小女孩，和我一起玩跳房子”……
日记的内容很平淡，直到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歪歪扭扭，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最后一页的日期，是苏桐失踪前一天：“电梯井里有声音，像有人在敲铁…… 红绳结在窗台发光，它在往电梯井的方向动…… 苏晓别来找我，我得帮她找到‘另一半’……”
“另一半？” 林砚皱了皱眉。他翻到前一页，发现有几行字被划掉了，用铅笔轻轻拓了拓，能看出 “茉莉”“等”“红绳” 几个字。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风吹过的声音，窗帘被吹得飘了起来。林砚抬头，看向窗户 —— 窗户是老式的推拉窗，玻璃上有几道裂痕，用胶带粘着。就在窗帘落下的瞬间，他瞥见窗户上晃过一个影子 —— 是个穿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身影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雾。
林砚猛地站起来，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是公寓的后院，种着几棵老槐树，叶子落了一地，没有任何人影。他往下看，后院的门是锁着的，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人开过了。
“是错觉吗？” 林砚揉了揉眼睛。他刚才明明看得很清楚，那个影子的轮廓，和苏桐照片里的样子一模一样，甚至连连衣裙的褶皱都能隐约看见。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日记，又摸了摸兜里的茉莉花瓣。刚才老婆婆的话、门牌号上的 “M” 刻痕、信箱里的花瓣、窗户上的影子……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他不愿相信的方向 —— 苏桐的失踪，和这栋楼里的 “东西”，脱不了关系。
林砚走到窗边，看向西边的电梯井。电梯井在楼道的尽头，从这里能看见它的铁皮门，锈得很厉害，门把手上似乎挂着什么东西，被风吹得轻轻晃。
他想起老婆婆说的话：“晚上别靠近西边的电梯井。”
林砚的太阳穴有点跳。三年前车祸后，他就能看见那些 “残响”—— 死者遗留下来的、重复着死亡前动作的影像。那些残响大多是模糊的，却总能传递出某种信息。如果刚才窗户上的影子是苏桐，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失踪了吗，怎么会有残响？
他握紧了手里的日记，转身走出 302 室。楼道里还是一片黑暗，声控灯依旧没亮。林砚往西边的电梯井走去，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踩在台阶的缝隙上。离电梯井越近，他就越能感觉到一股寒意，不是天气的冷，而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凉。
电梯井的铁皮门果然锈得死死的，门把手上挂着个褪色的红绳结 —— 和老婆婆扎头发的红绳很像，只是更旧些，结的地方已经松了。林砚伸出手，刚要碰到红绳结，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手机的光柱扫过去 ——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个怪物。
“谁？” 林砚喊了一声，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没有回应。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弹出一条陌生短信。短信内容是一串乱码：“●○△□♦”。林砚刚想点开，短信突然消失了，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与此同时，手机的手电筒也闪烁了三下，然后恢复了正常。
林砚的心跳加快了。他知道，这不是巧合。这栋楼里的 “东西”，在和他说话。
他重新看向电梯井的门，红绳结在风里轻轻晃着。林砚深吸一口气，掏出工具 —— 是一把小小的螺丝刀，他出门时习惯性带在身上。他蹲下身，开始撬电梯井的门。
铁皮门锈得很厉害，螺丝刀插进去时，发出 “嘎吱” 的响声，像是在抗议。林砚用了点力气，终于把门锁撬开了一条缝。
一股腐朽的冷风从缝里涌出来，带着点淡淡的、像铁锈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林砚把手机的光柱对准门缝，往里照 ——
黑暗中，突然映出一双眼睛。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灰蒙蒙的白，像蒙了层霜。光柱晃动着，林砚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贴在电梯井的内壁上，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正是苏桐的样子。
人影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慢慢抬起手，指向电梯井的深处。
林砚的心脏猛地缩紧。他知道，这是苏桐的残响。可苏桐只是失踪，怎么会有残响？除非……
他不敢再想下去。光柱里，苏桐的残响突然动了，嘴唇张了张，像是在说着什么。林砚凑近门缝，屏住呼吸，隐约听见两个词 ——
“茉莉…… 绳子……”
风从电梯井里吹出来，带着那两个词，飘在楼道里。林砚的手有点抖，他看着苏桐的残响，突然明白过来 —— 他要找的答案，就在这电梯井的深处，就在那个叫 “茉莉” 的名字里。
他站直身体，把工具收起来，心里做了个决定。今晚，他要再来这里，撬开这扇门，看看电梯井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林砚转身往楼下走，经过 302 室的门时，他看了一眼门牌号上的 “M” 刻痕。阳光已经西斜，楼道里更暗了，刻痕里的暗红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又鲜活了起来。
走到一楼时，他又看见那个卖报纸的老板。老板还在打盹，收音机里的评剧还在唱，这次唱的是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调子依旧走了音。林砚走过去，问：“老板，这楼里二十年前，是不是出过事？一个叫陈茉莉的小女孩？”
老板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恐惧：“你……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在找一个人。” 林砚说，“她可能和这个女孩有关。”
老板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那都是老黄历了。二十年前，是有个叫陈茉莉的小女孩，在西边的电梯井里坠亡了…… 听说，她手里攥着个红绳结，到现在都没找到……”
林砚的心沉了下去。红绳结、茉莉、电梯井……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意外。
他谢过老板，走出晨光公寓。巷口的风更凉了，吹在脸上，带着点寒意。林砚摸了摸兜里的茉莉花瓣，又看了眼手机里苏桐的照片，心里清楚，这场关于 “残响” 的追查，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