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雨势收拢,像一场演出撤下幕布。
迈巴赫碾过庆大后山的柏油路,轮胎卷起的水花被尾灯映成两片流动的火。
江瑾初坐在后排右侧,羊绒披肩早被暖气烘干,却仍旧裹在肩上,仿佛一层软甲,能隔绝即将到来的“家”味。
车厢里飘着白茶香氛,混着雨水的潮气,像一杯冷掉的茶汤,涩且清醒。
老郑没说话,仪表盘蓝光在他眼镜片上滑过,像一行行无声的代码。
江瑾初低头,从牛仔外套内袋摸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未接,没有微信,母亲仍在三万英尺上空,飞机模式替她暂时缺席。
她点开相册,最上头一张是唐栗拍的舞台俯视角:鼓组居中,她高抬鼓棒,宋砚野的吉他背带在灯光下反出银线,像一条被拉长的星轨。
照片右下角,时间水印 23:17。
她两指放大,又缩小,最终按下删除,确认。
“哒”一声,像关上一道门。
接着,她俯身,拉开前排中央扶手箱,里面躺着一只黑色 U 盘——拇指大小,金属壳边缘被磨得发亮,像一块被反复把玩的鹅卵石。
江宅车库有台备用电脑,二十四小时不关机,与车载记录仪同步,每十二小时自动云端备份。
她把它插进扶手箱内侧的 USB 口,屏幕亮起,跳出小绿点:正在读取。
三秒后,菜单浮现:
【1. 2023-10-27 17:00-00:30 全程录像】
【2. 备份文件】
【3. 云端同步】
她指尖悬停,光标在“1”上闪,像心跳漏拍。
下一秒,她拖动文件进回收站,确认清空,再点开“云端同步”,选择“本地删除后同时抹除云端”。
进度条走到 100% 时,她拔出 U 盘,放回扶手箱,动作轻得像给枪上保险。
车载屏幕恢复导航界面,路线指向“江宅”,预计 28 分钟。
她靠回椅背,掌心四个月牙形伤口被暖气蒸得发痒,像四条刚孵化的小虫,悄悄爬进血管。
1:05,迈巴赫驶入城区高架。
路灯在车窗上切出匀速的金线,一条一条,像赛道上的距离指示牌。
江瑾初闭眼,脑海里却自动播放另一段画面:
——露台雨幕,黑伞倾斜,宋砚野的食指在太阳穴旁划了一下,像敬礼,也像把某个密码写进空气。
她伸手,在雾面车窗上描那个手势,指尖被玻璃冰得发颤,水雾重新聚拢,手势被吞没。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牛仔外套内袋掏出那枚一次性打火机——透明塑料壳,贴着廉价酒吧 Logo,“Fossil Records”字样被指甲刮花,只剩“Foss”三个字母,像某种未完成的化石编号。
她把打火机放在鼻尖下轻嗅,残存的烟草味混着雨气,像一块被雨水泡软的陶片,一捏就碎,却固执地保留纹理。
1:12,车过隧道,信号短暂丢失,屏幕上的导航小车变成灰色箭头,在地图空白处盲走。
江瑾初把打火机重新塞回口袋,动作轻得像把一块碎片埋进地层。
1:20,江宅门禁识别车牌,铁花大门缓缓开启。
车库里,另一辆宾利已泊定,母亲还没回,司机小赵正拿抹布擦方向盘,见她进门,点头致意:“小姐,夜宵在保温柜。”
江瑾初“嗯”了一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白茶香氛裹住,吐不出来。
她没走电梯,绕到楼梯间,声控灯一层层亮起,又一层层熄灭,像被逐个拆除的引信。
二楼转角,她停住,从栏杆缝隙往下看——老郑正拿吸尘器清理脚垫,机器轰鸣,盖过她心跳。
她转身,推开消防门,钻进昏暗的备用走廊,尽头是储物间,门没锁。
里面堆着换季地毯与旧画框,空气里浮着樟脑丸与尘灰的混合味。
她蹲下身,从牛仔外套底摆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向最里层——
那里,一只黑色头盔静静躺着,FK8 车队贴纸被撕得只剩“JIN”三个字母,红白交界处翘起一个角,像不肯和解的过去。
她把头盔抱出来,用拇指把贴纸按平,又松开,最终只把打火机塞进头盔内衬,再把头盔放回原位。
塑料壳与碳纤维碰撞,发出极轻的“哒”,像给某段即兴写下休止符。
她起身,拍掉膝盖灰,推门,走廊灯光扑进来,照得她影子细长,像一条被拉长的赛道终点线,却暂时无人冲线。
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北郊福利院。
灰色旧楼藏在槐树后面,路灯坏了两盏,剩下那盏一闪一闪,像接触不良的示波器。
宋砚野踩着水洼进来,球鞋边缘早湿透,却懒得管。
他背着吉他箱,黑T恤外只加一件薄牛仔衬衫,雨水顺着发梢滴到锁骨,再滑进领口,像一条不肯拐弯的溪流。
门卫李叔趴在窗口打盹,听见铁门“吱呀”,抬头眯眼:“小宋?又这么晚。”
“嗯,雨大,车堵。”宋砚野扬手,把一包便利店热牛奶扔进窗口,纸包落在木质桌面上,发出闷响,像给深夜按了个暂定键。
李叔笑,摆摆手,铁门重新锁合,声音清脆,像给世界上了发条。
三楼,走廊尽头,304 宿舍。
木门吱呀推开,迎面是混合了旧书、速溶咖啡与墙壁霉味的空气——他住了十二年的房间,味道像地层,一层又一层,盖不住,也舍不得除。
宋砚野把吉他箱放在床边,没开顶灯,只拧亮台灯,黄色灯泡在天花板上投出一个摇晃的圆,像旧唱机转速不稳的转盘。
他先拉开窗,雨声瞬间灌进来,比任何白噪都真实。
窗框锈迹斑斑,合页发出抗议,他却没关,只把窗帘撩到一侧,让风带着水汽在屋里打转。
桌上,一台二手 MacBook 休眠灯一闪一闪,像耐心等他的小兽。
他按开,屏幕亮起,跳出桌面——一张遗址航拍图,灰黄土地上,一条探沟笔直如刀。
他插上音频线,打开 Logic Pro,新建轨道,命名栏光标闪烁,像催他开口。
宋砚野从兜里掏出手机,解锁,备忘录最顶端,凌晨 1:27,空白页。
他把手机立在桌边,摘下吉他,插电,扭开效果器,旋钮在 12 点位置,像给未知参数留余地。
指尖拨片扫下去,第一声和弦是 Em9,低沉,带一点湿。
他闭眼,耳机里鼓点空白,却自动浮现另一段节奏——
23:17 的别墅舞台,军鼓三连音接底鼓双踩, ride 镲被棒尖刮出金属碎屑,像雨点砸在铁皮屋顶。
他右手无名指控弦,左手滑把,把那段即兴的鼓点“翻译”成贝斯线:
前四小节,降 E 把位,附点八分接滑音,模拟底鼓的厚重;
第五小节开始,他把右手移到琴桥,用指尖轻触,制造出 ride 镲的细碎,像雨里反光的玻璃碴;
第九小节,突然降半音,把旋律拉进小调,像赛车在弯道错过刹车点,强行切内线,轮胎尖叫,却意外找到更快出弯角度。
屏幕波形一跳一跳,像心电图。
他录了三遍,最后一遍,把耳机摘下来,让雨声直接进屋——
雨点落在窗沿,落在铁栏杆,落在楼下废弃铁皮桶,发出高高低低的“嗒嗒”,像天然打击乐。
他把麦克风对准窗外,按下录音,十秒,把雨声收进轨道,再剪成循环,铺在贝斯下方。
轨道条颜色由蓝变紫,像地层里新发现的生土层。
他拖动鼠标,把整条音轨命名——
【JIN_2317_rain ver.】
光标停在“保存”按钮上,他却没立刻点,而是从兜里摸出那枚透明打火机,放在键盘左上角。
塑料壳在台灯下反出毛玻璃光,壳内液体只剩三分之一,气泡黏在壁面,像一群被困的飞虫。
他伸手,把打火机底座贴在唇边,极轻地碰了一下,像给某个未完成的仪式盖章。
然后,他按下保存,合上电脑。
雨声还在窗外,像一条漫长的尾奏,不肯收势。
宋砚野起身,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本笔记本——纸页发黄,封面写着“Field Notes 2017”。
他翻到空白页,用铅笔写下:
【2023.10.28 01:45】
【雨】
【Em9—Cmaj7—Bm7—Bbm6】
【底鼓在第三拍提前 0.1 秒,像某人刹车点晚到】
【雨声 10s,loop】
【——J】
写到最后一笔,铅笔芯断了,像不肯再透露更多。
他合上本子,放回书架,动作轻得像把一片地层重新压紧。
台灯熄灭,房间沉入黑暗,只剩窗外雨声,和键盘上那枚打火机,在偶尔闪过的路灯里,亮一下,再暗一下。
雨声继续,像给深夜留一条未完的音轨,等待下一次即兴,等待有人把火种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