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 0:15 落下的。
先是试探的一滴,砸在别墅铜制门环上,发出轻而脆的“嗒”,像谁拔掉了香槟塞子;紧接着,千万条银线从夜空倾泻,砸在露台玻璃棚顶,砸在草坪灯罩,砸在尚未散尽酒气的人群里,瞬间激起一片惊呼与笑声。
音乐还在响,却被雨声盖得只剩低音炮的脉动,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江瑾初站在玄关屋檐下,牛仔外套重新披回肩上,领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没化妆,只补了一层裸色唇膏,雨气一扑,唇面泛起细微的水珠,像给嘴唇镀上一层碎钻。唐栗在身后帮她拎包,一边冲雨幕里逃窜的人大喊:“四爷!伞呢?你家古董伞不是纯银把手吗?拿出来救急啊!”四爷的声音混在雨里,断断续续:“在……在厨房!被当花插了!”人群笑得更大,像一群被淋湿的麻雀,反而因为羽毛沉重而飞得更低。
江瑾初低头给老郑发定位,手指刚按下发送,一束车灯切开雨墙——迈巴赫 62,车牌尾数 07,像一条无声的黑鲸,缓缓泊到台阶下。老郑撑伞下车,黑色大伞“哗”一声绽开,水珠顺着伞骨滚成一条晶亮的水线。他绕到右侧,替江瑾初拉开车门,躬身三十度,动作与江宅晚宴那天分毫不差,仿佛这场雨、这场局、这场尚未散场的青春,都只是换了个背景板的商务行程。
“初小姐,雨太大,慢点。”老郑的声音被雨声稀释,只剩口型。江瑾初点头,右脚刚踏下台阶,冰凉的雨水就溅在脚踝,像无数细小的针。她倒抽一口气,却没停,把牛仔外套脱下来,兜头罩在唐栗头顶——闺蜜今晚穿荧光粉短上衣,遇水即透,此刻正抱着胳膊打哆嗦。“明天还你。”唐栗嗡声嗡气,鼻音被雨泡得发软。江瑾初笑,推她一把:“赶紧上车,你哥在路口接。”
话音落下,她才发现自己头顶多了一片黑色阴影——不是老郑的伞,而是一把陌生的、纯黑色的长柄伞,伞骨微弯,像一张拉满的弓。伞柄握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虎口处有一道浅色疤,在雨夜路灯下泛着冷白。江瑾初顺着那只手抬头,看见宋砚野。
他站在她半步之外,黑T恤外只加了一件深灰衬衫,领口被雨水打湿,颜色深得像墨。黑发被风吹得凌乱,耳钉却亮得固执,像不肯被雨浇灭的星。伞面朝她倾斜,水珠顺着伞檐落下,在他右肩砸出一小片深色痕迹,他却没动,只是垂眼看她,目光被雨幕隔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的灯。
“雨大,别淋头。”声音不高,刚好穿过雨声,落在她耳廓里,带着一点沙,却比任何一句起哄都更清晰。江瑾初愣了半秒,老郑的伞已经伸过来,与黑伞在空中短暂相撞,发出“噗”一声闷响——两股水流同时改道,一条落在她靴面,一条溅在他球鞋。空气忽然安静,只剩雨声,像世界被按下静音键,只留下自然轨。
老郑认得分寸,后退半步,伞却仍旧坚持悬在江瑾初头顶,像一面绣着家徽的盾。宋砚野没退,也没前进,只是手腕微转,黑伞再次往她那边倾了十五度,动作轻得像在调整一个考古刷的角度。水珠顺着他自己的左肩往下滚,衬衫瞬间湿成深色,他却像感觉不到冷,只低声补一句:“上车吧,别感冒。”
江瑾初忽然想起今晚打鼓时,自己掌心裂开的血痕——那道疼此刻被雨水泡得发热,像有人把伤口按进温水,疼得鲜活,却带着奇异的痒。她伸手,把牛仔外套从唐栗头顶抽回来,随手搭在臂弯,朝老郑点头:“我自己过去,两步路。”老郑犹豫,目光在黑伞与她之间走了一个来回,最终沉默地退到车门旁,伞面却仍旧坚持四十五度角,像一把随时待命的备用武器。
宋砚野没再说话,只抬脚,与她并肩走下台阶。雨点砸在伞顶,发出密集的“嗒嗒”声,像无数细小的鼓棒同时落在军鼓边缘,节奏却意外整齐——仿佛她刚才打的那四连击还在夜空里回荡,只是被雨重新混了音。伞不大,两人之间只隔一拳,江瑾初能闻到他衬衫上被雨蒸腾出的味道——淡淡的烟草、潮湿的棉、以及一种类似晒过太阳的陶土气息,像刚被翻开的遗址,带着地层的暖意。
一步、两步、三步。台阶尽头,迈巴赫后门敞开,暖黄车内灯泻出来,在雨里割出一方小小的干燥空间。江瑾初止步,转身,抬头看他。伞檐太低,她只能看见他锁骨以下,衬衫第三颗纽扣松着,被雨浸出深色轮廓,再往上,是喉结,再往上,是耳钉——银色,在黑夜与车灯之间,亮得像一枚被遗落的秒针。
“打火机。”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泡得发软,却带着一点笑,“还没还你。”宋砚野低头,从裤兜掏出那枚透明一次性火机,递给她,动作与第一次一样——机尾朝她,机头朝自己。江瑾初没接,只伸手,把火机推回他胸口,指尖碰到被雨浸湿的衬衫,温度比想象中高,像一块被正午晒透的瓦片。
“留着吧,下次再借。”她说,声音轻到几乎被雨吞没,却固执地钻进他耳麦。宋砚野没再坚持,火机在他指间转了个圈,重新落回口袋,像一枚被暂时归档的标本。
老郑在旁轻咳,雨声太大,咳得几乎听不见。江瑾初后退半步,弯腰进车,羊绒披肩上残留的雨珠瞬间被车内暖气蒸成细小的雾。车门即将合拢前,她忽然抬头,隔着车窗,看向他——宋砚野站在原地,黑伞被风吹得微微后翻,他却没动,只是抬手,在伞檐下朝她做了个极轻的手势:食指与中指并拢,在太阳穴旁划了一下,像敬礼,也像告别。
车灯亮起,雨幕被切成无数银线,他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迅速缩小,最终被夜色吞没。
江瑾初把额头抵在车窗,玻璃冰凉,却比不上雨夜空气里残留的烟草味——那味道像一条看不见的线,穿过车窗,穿过音乐,穿过尚未散场的笑声,轻轻拴在她手腕动脉上,随着心跳,一拽,一松。
迈巴赫缓缓调头,车牌被雨水糊成一片,像有人用毛笔蘸了墨,在夜色里随意一抹,再也辨不清尾数。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发出“沙沙”的节拍,像一首未写完的副歌,等待下一段即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