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车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对于向来寡言少语的我和钟琪来说,纯属常态;可发生在聒噪成性的钟瑶身上,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而且她除了在我上车时甩过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外,就完全把我当空气了。
这样的钟瑶,真是既陌生又古怪,看得我心里毛毛的。
不过也由此可见,几个月的流放生涯虽然不长,但教会她一些实用的为人处事之道,却是足够了。
譬如,尽量少在人前自作聪明,并且时刻牢记‘言多必失’这四个字。
要说钟瑶这个人,心眼当然是有的,就是不太够用。
平时不拿出来跟人耍还好,一拿出来反倒暴露了自己一眼见底的智商。
所以闭嘴,对于她来说,确实是一剂保命良药!
又譬如,要是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那就学会用似是而非的表情,去掩饰或模糊自己真实的情绪。
就像她刚才的那个眼神,饶是我也没看明白她到底想表达什么,这就多少有点高深莫测的意思了!
再譬如,切实领悟‘合时宜’的重要性,并努力将其体现在方方面面,包括说话做事和穿衣打扮。
所以钟瑶变了,以一个相对全新的姿态,否决了自己的过去。
说句公道话,现在的她,比以前那个开口就树敌、通身都违和的她,看起来真的顺眼太多了!
只可惜,人心里的毒,能藏住一时,却藏不住一世。
而眼前这个貌似已经脱胎换骨的女人,也很快就向我证明了这条谶言……
当然,这是后话。
言归正传,碍于钟氏姐妹的“陪伴在侧”,我精简了自己的行程。
首先,我再次致电楚齐,婉拒了她刚才请我到家做客的邀约,并直言近期内我都不会去登门拜访了。
因为我还没忘记,钟瑶在刚得知她的身份时,那种贪婪的欲望和攀附的野心一秒乍现的丑陋嘴脸。
带这种人上门,跟牵着疯狗去平白祸害别人好好的家有什么区别?
其次,我搁置了自己拟定已久的购物计划,因为我没有逛街的心情了。
所以最后,我只让钟琪径直载我去了停云画筑。
——无论这辈子还能不能逃跑成功,钱,永远都是有备无患的。
也许是对李停云的威慑力仍心有余悸的缘故,这回进画廊的时候,姐妹俩没再像以前一样跟着我。
而是自觉地留在了大门外等候,倒是总算有了点保镖该有的分寸。
画廊二层,没有了时刻紧盯迫人的视线,我和李停云聊得很是畅快和愉悦。
直到听我说起某人出尔反尔,又把那对被她遣走的姐妹派回到了我身边时,她才猛地沉下了脸色。
不过这一次,令我意外的是,她没有再为我冲冠一怒。
而是在思忖了片刻后,先简明扼要地告诉了我一些裴家的情况,随即就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她说,裴玉珩的保镖队伍里没有女性,为他工作的团队里倒是有。
但一个萝卜一个坑,轻易是抽调不出人手的。
更何况那些都是国内外名校毕业的职场精英,怎么能浪费来干开车和监视这种毫无价值的小活呢?
所以钟氏姐妹,其实是他姐姐裴玉碧豢养的私保,且并不经常被委以重任,他这才能偶尔借过来用。
——我也曾猜测,钟氏姐妹极有可能是裴家某位女性成员的人,但我当时更倾向于裴夫人李云珍。
却没想到她们背后的人,竟然是在众人口中存在感非常弱的裴大小姐?!
这信息不可谓不炸裂,只是我还来不及细想,就听李停云又接着说道,裴玉珩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钟氏姐妹之所以能被调回来,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姐弟之间达成了某种交易。
譬如一方无人可用、不得不再行拆借;另一方就趁机提出以此为考验,测试她俩的忠诚度和敬业心。
合格,则留用;不过关,便淘汰。
毕竟人各有志,有些人纵使接受了惩罚,也不一定会吸取教训,上位者总得验证一下才能放心不是?
至于我这块“试金石”会不会因此落入险境,那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了!
李停云的话,无疑是刺耳的。
但我的理智告诉我,她的猜想很可能就是事实,没有挑拨离间的成分,她也没有挑拨离间的必要。
裴玉珩对我有多不在意,作为当事人,我自然比谁都清楚。
可我自己知道是一回事,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
即便这个“别人”是向来待我亲厚的李停云,也让我难堪得如坐针毡,只能匆匆告辞狼狈地离开了。
画廊大门外,看到我罕见的失态,钟琪原本如枯井般空寂的眼眸微微一闪,又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跟她比起来,还是变了又没全变的钟瑶,反应更明显一些。
以前的钟瑶,每次在面对我时,仿佛不把自己一肚子的脏水都喷出来,她就会烧心得活不下去似的!
然而如今的她,却是能在关键时候管住自己的嘴了。
只用一种放肆到令我作呕又诡异得让我头皮发麻的眼神,无声地宣泄着像腐骨水一样的幸灾乐祸。
——这是明嘲变暗讽了,有进步,但不多!
在回裴园的路上,车辆正要驶离城区前,楚齐忽然又打了个电话过来。
她说,为了庆祝自己顺利毕业,于是临时决定今晚在丰城某高档酒吧,举办一场小型的私人派对。
为此,她通知了所有同在丰城的京都大学校友,得到了百分百的响应率。
那么试问,作为她的同寝室友兼首席闺蜜,我是不是不应该缺席?
别人听到这里,或许都会觉得,她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行径,是对头脑发热和有钱任性的完美诠释。
只有我知道,她其实是急着当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还严重到前脚刚答应去她家,后脚就反悔了。
——电话里不说秘密,这是我跟她早就约定好的。
因为我的手机里被安装了监听软件,但我却不能卸载,还得假装不知道。
只是约定并不能免除她的担忧,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场仓促又突兀的派对。
说实话,我潜意识里是抗拒的,尽管我明白“庆祝毕业”不过是个借口,却也是扎在我心里的刺。
更何况我并不是自由身,出入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
即便我请假,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请假,我猜裴玉珩大概率也不会同意放我去参加夜间的活动。
可我又想答应,一是因为我也急于见到楚齐;二却是因为刚才李停云的话,还堵得我胸口发闷!
——逃避不是办法,却能缓冲情绪,我也可以不找人倾诉,但需要尽量远离令我感到窒息的环境。
哪怕只能争取到短短几个小时“自由呼吸”的时间,也是好的!
于是我让楚齐等一等,转而拨通了裴玉珩的号码。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没有一口回绝,而是问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以及确定出席的人都有哪些。
不过更令我诧异莫名的,还是他说自己今晚刚好有空,可以陪我一起去。
我愣怔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再开口时,乍听之下与往常无异。
只有特别熟悉我的人,才能听出其中那一丝活见鬼似的颤抖:
“谢谢,不必了,我们同学聚会,你在不方便!”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复,我赶紧挂断了电话。
好像生怕再耽误半秒,他就收回了这难得一次的宽容,可接着我的心神却止不住地恍惚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他不仅允许我晚归,还主动提出要去见我的同学?
楚齐倒是没问题,反正她什么都知道,有事她也肯定会尽自己所能护着我。
但我要怎么跟其他人介绍,这个一看就不应该出现在我身边的人?
我的金主?债主?寄生宿主?还是本工具现阶段的使用权拥有者?
恐怕哪一个说出去都不好听吧?所以,明知道自己与我的关系不能见光,他为什么还要有此一问?
等等,不对,在揣摩他的意图和目的之前,我貌似应该先考虑的是:拒绝他,我会不会有麻烦?
有的话,我能不能承担得起?如果承担不起,我还能向谁求助?
要是没人能救我,那我现在该松口答应么?不,不行……一时间,我的思绪乱糟糟地拧成了一团。
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前排副驾驶座上的钟瑶,正眼冒精光动作鬼祟地用手机偷偷给谁发着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