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圆儿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寒风彻骨,但却人心蒸腾的雪夜。
那一幕,就像是用冒着火星子的錾子镌刻在石碑上的文字一般坚实,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记忆当中,以至于几十年后再想起时,都依然恍如昨日……
从堂屋到院子里,再到院门外,满坑满谷大都穿着破破烂烂的男女老少,要么挤坐在铺满麦秸的地上,要么在围墙外踮脚伸手地扒拉着墙头露出大半个脑袋,就连那棵老榆树,也有人爬上去骑坐着,吓得早已上栖的几只鸡惊慌失措,“扑扑楞楞”地飞起,只留下几片鸡毛,晃晃悠悠地伴杂着雪花,飘过人群的头顶,飘过电视机屏幕折射出的扇形光幕,慢慢没在了灰白的夜里……
人群淡定如初,管他鸡毛乱飞,也同样完全无视那悄然间漫天飘落而下的雪花,除了时不时不约而同地大笑或者惊叹,每一双眼睛,都只顾死死地盯着那台黑白电视机的屏幕——谁要是错过了哪怕一句电视里人物的台词,明天,你可还怎么好意思跟人聊你昨晚看过的电视剧?这一点,是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
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是十里八村最大的谈资,也是时下农村人最高档的娱乐方式——尽管因为电太金贵,会经常在早上、中午、晚上乃至其他任何时段无限制地随时停电。
但这并不能阻挡大家守在电视机前,连每一秒广告都不愿放过的热情。毕竟,就连广告,都是那么地有趣。
霍元甲刚摆好一个战斗的姿势,黑白电视机的屏幕,黑了。
霍元甲灰白色的光影还固执地被定型在变黑的电视屏幕上。
满怀的希望若是骤然间眼睁睁地被掐断,人的愤恨,往往也就会在那一秒里瞬间迸发,毫无征兆。
一秒半钟的沉默过后,不可置信且后知后觉的人群,情绪登时爆发开来……
“恁娘——这是,又停电了?!!”
“这……狗日的!走,拿盆子,去电管站敲他个舅子!”
“走走走,实在不行拿砖头砸他个王八蛋!一天停八次电!”
“就是就是,一打就停电,一打就停电,这个货从哪集蹦出来的都没看明白……”
“赶紧的吧,越快越好,等他来电都打完了!”
“走走走!”
“……”
于是,人群里的暴躁派顺利纠集了几十号人,开始迅速行动,老弱妇孺只能坐在原地干瞪眼,半大小子和小妮子们也聚了十几二十个跟了上去,明面上算是啦啦队,其实主要就是为了看热闹。
坐在第一排角落里的老爷子黄有福,一看众人那架势,忙出声叫道:“国庆,赶紧去拦住!看球个电视,值不值当的??赶明儿要传出去,不知道的还想着是在你这儿看电视,是你鼓捣着去电管站闹事哩!大队和乡里问下来,咱咋交代?!”
黄国庆忙应着声,一边在黑暗里摸索到了桌子上的手电筒,打开来朝外快步而去,一边安慰道:“放心吧爷,我去把他们追回来就是。”
“去吧去吧,都叫回来,咱就等着,不定一会儿就来电了,不要惹事。”黄有福忙不迭地嘱咐道。
汤圆儿也从地上的麦秸堆里麻溜儿地蹿起身来,紧跟在父亲身后,朝外跑去。
黄国庆打着手电快步追了出去,外面那几十号人已然一副愤然起义的架势,正边走边快速分着工:有的要回家拿搪瓷盆子当锣鼓敲,有的要拿竹筐捡烂砖头瓦片儿当投射武器用……
手电筒一照,见为首的正是夏得板,黄国庆忙道:“得板儿,看个电视不至于的吧——上个月罗庄的人因为停电去闹,砖头撇进去砸坏了东西,据说还差点砸到了人,派出所把那几个摁住,五花大绑的被带走了,你不知道??”
夏得板裹了裹身上那件泛着油腻的空筒子破棉袄,吸了吸冻红的鼻子,嘟囔道:“哥,那不是没咋的,人又放回来了嘛,还白吃几天饭……”
众人都嬉笑出声。
黄国庆把脸一黑,沉声道:“那扬手‘袖筒炮’,一顿‘杀威棒’,能免了?!还白吃几天饭……这是六零年自然灾害吗?还要不要点儿那个死脸?走,都回去,咱自己想办法!不就看个电视……”
人群一听黄国庆这话,登时活泛了起来。
“国庆哥,你这意思是……”
“就是就是,咱能想啥办法??”
夏得板却呲牙“嘿嘿”一笑,“咱不是想着,你那‘宝贝’,你舍不得嘛。”
众人也都是暗自发笑,却不说破。
黄国庆狠狠地瞪眼扫过众人,咬牙切齿道:“老子就知道,你们都惦记我那一桶油哩——我那是备着开春浇地……”
一行人不等他再往下说,转回身推着他就往院里走回去……
“哎呀,大不了到时候队里分俺们那定量柴油票,一人都给你一半嘛,走走走,发电,看电视重要,一会儿都打完了个狗日的,嘿嘿。”
“屁,老子信你们……”
“赶紧的吧哥,别浪费时间。再说了,你不是还有自行车和缝纫机呢嘛,尽量不动你那油,咱们换班子拼命蹬就是了——星娃子,把拖拉机上发电机的三角带褪了!二雷子架好自行车,喜子中子去抬嫂子的缝纫机!三缺,扒电闸连上稳压器呀——”
“得嘞——”
黄国庆看着众人娴熟的动作和分工套路,一阵苦笑。完了,家里就这几样宝贝,他们这是一个都没打算放过。
不大一会儿,小转轮发电机从拖拉机上给拆了下来,自行车也被原地架了起来,轮子磨轮子,电线接电线,一切就绪。
十几二十号人在周围排好了队等着,夏得板第一个上了车。
“排好顺序,不要断了,下车上车换人速度要快,一个人蹬一分钟,保持好体力,保证电压稳定哈——同志们,霍元甲,回来了!!”
夏得板看向前方的目光坚定如炮火里的战士,弯腰躬身双手扶把,咬着牙开始猛蹬自行车,小发电机也“呼呼”地被带着转动起来,那台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也像是得了喘症一般,忽明忽暗地显现出了影子来……
“哎,哎哎哎——不行不行,又没影了哎——”
“快!换人换人,腿抽筋了!”
“喜子你用点儿力啊??!这电怎么呼哧带喘的?!人影咋又没了啊??”
“换人换人,不行了不行了……”
“这自行车带着这铁疙瘩,也太费劲儿了吧??要不,咱换缝纫机试试??”
“净废话,前天晚上没试啊??用缝纫机更够呛,蹬得老子两条腿直发颤,那点电,都不够点亮稳压器的……”
黄国庆看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再看看自行车和缝纫机,有些肉疼,一皱眉头,苦笑着骂道:“别跟老子演戏了,也别糟践老子的自行车缝纫机了。发电机给我拿回来放拖拉机上安好,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这集一结束就停,可不能像昨天晚上一样,看到出雪花了才散场……”
“吼——吼——”
院内院外的人群登时爆发出兴奋的吼叫声,至于是不是表示同意刚才黄国庆的话,就不得而知了。
天太冷,机器凉,一帮人换着班的拿起摇把子摇拖拉机,它再凉,也生生把它磨的烫热起来。
拖拉机一响,震得人耳朵生疼,感觉地都在震动。只不过这会儿,电视机屏幕一亮,里面的人一出来,人群便立马安静了下来,任谁也都顾不得且听不到拖拉机发出的噪音了……
人是一种神奇的动物,只要心里铁定了选择,就一定能克服万难——即便拖拉机的噪音会在前三分钟占据人们的耳朵,但三分钟过后,霍元甲说了什么,那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拖拉机的声音,早被所有人忘了,爱死哪儿死哪儿吧。
雪下得越来越大,可小院子的上空,却被一片热气笼罩,蒸腾翻滚……
那漫天的雪花,似乎根本抵不住一小块屏幕散发而出的热量。
汤圆儿也始终没想明白:这群破衣烂衫坐在地上,顶着一头白雪的人们,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寒冷。
或许,滚烫的人心,真能融化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