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料峭,裹挟着晚春最后的一丝寒意,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
薛兮宁身上那件属于的玄色外袍,质地厚重,隔绝了风寒,却隔绝不了身后那道几乎要将她背影洞穿的目光。
她停住脚步,缓缓转身,果然看见贺彦祯站在月洞门的阴影里,身形被拉得细长,像一头蛰伏在暗处的孤狼。
他的视线,如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她肩头那片不属于她的衣料上。
那玄色织金的云纹,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地嘲讽着他。
“从前,倒是小瞧你了。”贺彦祯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一步步逼近。
他的声音低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阴冷的潮气。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看似轻柔地摩挲着她肩头的外袍布料,动作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侵略与占有欲。
那触感,仿佛不是在碰一件衣物,而是在掂量一件货物的价值。
薛兮宁的脊背瞬间绷紧,胃里一阵翻搅。
她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眼底一片沉静,仿佛他触碰的,真的只是一件与她无关的袍子。
贺彦祯的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件外袍,他认得。
玄武军统帅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如今却披在一个被他退婚的弃女身上。
他原以为她不过是有些小聪明,懂得利用赵之远做靠山,却万万没想到,她的手腕竟能通天,攀上了那位权倾朝野、杀伐果决的活阎王。
惊疑、嫉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悔意,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看着薛兮宁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第一次感到一种名为“失控”的警惕。
晚宴设在庄子的正厅,携着方良觉与赵羽峰依约而至时,贺彦祯早已坐在席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方良觉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进门便咋咋呼呼地打量着四周,眼中满是新奇。
而赵羽峰则要沉稳许多,只在看到贺彦祯时,眉梢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随即便恢复了惯常的冷肃。
宴席开始,气氛一度有些凝滞。
毕竟在座的,除了懵懂的方良觉,人人都心怀鬼胎。
直到第一道菜被端了上来。
那是一道琉璃脆皮鸡,外皮晶莹剔透,色如琥珀,内里鸡肉却雪白滑嫩。
方良觉第一个夹起一块,入口的瞬间,他眼睛都瞪圆了。
“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是满口丰腴的肉汁与奇异的香料气息在舌尖炸开。
“天!这是什么神仙手艺!”方良觉惊叹连连,三两口便解决掉一块,又迫不及待地去夹第二块,“外酥里嫩,香而不腻,这……这简直绝了!”
随着一道道菜肴被呈上,气氛彻底被扭转。
无论是鲜美弹牙的灌汤虾球,还是清爽开胃的凉拌青笋,每一道菜都新颖独特,彻底颠覆了众人对传统菜肴的认知。
原本还带着几分疑虑和审视的宾客,此刻味蕾被完全打开,脸上写满了惊艳。
席间的欢声笑语渐渐多了起来,凝滞的空气变得热络而融洽。
唯有贺彦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面前的菜肴几乎未动,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一下下地轻叩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一声赞叹,都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脸上。
他看着被众人环绕、谈笑风生的薛兮宁,心绪翻涌,那张曾被他弃如敝履的脸,此刻却焕发出一种让他感到刺眼的光芒。
酒过三巡,薛兮宁拍了拍手,命人呈上一份手写的单子。
那是一份菜单,用最普通的毛边纸写就,字迹只能用潦草来形容,歪歪扭扭,却将今日席上每一道菜的名称、用料和特色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接过来,目光在那些张牙舞爪的字上停留了片刻,薄唇竟微不可察地牵起一丝弧度。
他抬眸看向薛兮宁,沉声道:“菜式精妙,但这字……实在有碍观瞻。京中有位书法圣手,名叫柳品修,一手行草出神入化。本帅可为你请他来,为你的菜单题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贺彦祯的脸色更是骤然一变,他自诩书法不俗,正欲开口自荐,借此挽回些颜面,将自己与薛兮宁重新绑在一起。
可的话却像一座大山,抢在他前面,将他所有的话都死死压了回去。
那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喙的强势。
贺彦祯的脸色由青转白,袖中的拳头瞬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感觉自己的自尊被人生生踩在脚下,碾得粉碎,却偏偏无可奈何。
“柳品修?”赵之远抚着胡须,倒吸一口凉气,“王爷说的是那位‘一字千金’的柳大家?传闻他为人孤高,傲骨嶙峋,便是皇亲国戚上门求字也未必能得,您……”
薛兮宁闻言,一双杏眼瞬间被点亮,那光芒璀璨得惊人。
柳品修!
那可是前世都如雷贯耳的名字!
若能得他题字,这庄子的格调何止提升一个档次?
她仿佛已经看见了未来庄子宾客盈门、日进斗金的盛景,兴奋难掩,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那份深藏的野心与勃勃生机,再也无法掩饰,悄然浮出水面。
她强压下心中的狂喜,顺势追问道:“那……不知王爷可认识什么有名的画师?若是能将这些菜肴画成图谱,配上柳大家的字,那便更是相得益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的雀跃,胆子也比先前大了几分。
然而,这一次,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骤然冷了下去,仿佛结了冰:“本帅不是开善堂的。”
一句话,让厅内刚刚热起来的气氛瞬间冷却。
薛兮宁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那亮起的眸光也迅速黯淡下去。
她心中虽略感失落,但转瞬之间,便又恢复了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屈膝行了一礼:“是兮宁唐突了。能得王爷引荐柳大家,已是天大的恩情,兮宁感激不尽。”
她这番应对得体,不卑不亢,既没恼怒,也无半分委屈。
终于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凝视着她片刻,像是要看穿她从容笑意下的真实情绪。
半晌,他才轻轻吐出两个字:“无妨。”
那声音,竟不似方才那般冰冷,反而带上了一丝异乎寻常的温柔,轻得仿佛是怕惊扰了什么。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
贺彦祯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而薛兮宁,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而怔住了。
宴席终散。
薛兮宁依旧披着那件玄色外袍,送客归来,独自走在返回后院的青石小径上。
沿途巡逻的玄武军兵士,一见到她身上那件熟悉的袍子,便纷纷停下脚步,侧身避让,垂首恭送。
那无声的敬畏,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件外袍所代表的权势。
回到房中,许春柳早已备好了热水。
氤氲的雾气模糊了烛光,也模糊了人的脸。
当薛兮宁褪下所有衣衫,在许春柳的搀扶下缓缓踏入浴桶时,那温热的水流包裹住疲惫的身体,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许春柳跪在桶边,为她擦拭着后背,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烛光摇曳,映得她的小脸一片煞白。
她终于鼓起勇气,用蚊蚋般的声音,颤抖着问:“姑娘……您……您是要做‘苏景宣’了吗?”
这个称呼,是下人们私下里对的敬畏之称,却在此刻被赋予了另一层含义。
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薛兮宁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许春柳,只看到一双写满了恐惧和担忧的眼睛。
苏景宣……
薛兮宁怔在原地,温热的池水仿佛瞬间失去了温度。
那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她享受着这件外袍带来的便利与权势时,在旁人眼中,她究竟成了什么。
心跳,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悄然加速,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开始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