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时,晨雾尚未散尽,薛兮宁便被一种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声惊醒。
那声音极轻,仿佛是某种幼兽在梦魇中挣扎,透着无助与恐惧。
她猛地坐起,帐内的烛火早已熄灭,唯有清晨的微光透过布幔的缝隙,在地铺上投下几道灰白的影子。
她侧耳倾听,那声音竟是从帐门口传来的。
薛兮宁心头一紧,悄无声息地掀开被褥,赤足踏上冰凉的地面。
她缓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当她撩开厚重的门帘一角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赵羽峰就蜷缩在她的营帐门口,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整个人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他的额头上布满冷汗,双目紧闭,眉头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嘴里正无意识地发出那种破碎的呜咽。
他显然是在这里守了一夜,却最终抵不过沉沉的睡意与梦魇的侵袭。
薛兮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泛起一阵酸涩的疼。
她没有犹豫,转身从帐内取出一张厚实的毛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羽峰?”她蹲下身,声音放得无比轻柔,像是怕惊飞一只停在枝头的蝶,“醒醒。”
她的声音仿佛一道暖流,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噩梦。
赵羽峰猛地睁开眼,那双眸子里盛满了还未消散的惊恐与混乱,瞳孔因恐惧而缩成了两个小点。
他看到薛兮宁的脸,先是茫然,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血……好多血……”他语无伦次,身体的颤抖愈发剧烈,“别过来!别过来!”
“没事了。”薛兮宁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只是个梦,你看清楚,我是薛兮宁。这里很安全,没有别人。”
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镇定。
赵羽峰的视线慢慢聚焦,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清晰而温暖的脸,混沌的脑海中,那张脸渐渐与噩梦里那些狰狞可怖的幻象分离开来。
恐慌的潮水缓缓退去,只留下遍体鳞伤的无助。
“别怕,有我在这里。”薛兮宁看着他眼底残存的恐惧,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我会保护你。”
这五个字,像是一道破开黑暗的咒语。
赵羽峰猛地一颤,眼中的惊惶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赖。
他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攥着她的手也松了力道,转而变成一种依赖的轻握。
他看着她,嘴角笨拙地向上咧开,露出一个憨直而满足的傻笑,仿佛刚才那个在噩梦中挣扎的人不是他。
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薄雾,洒在两人身上,将这片小小的角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当赵之远看到安然无恙、甚至情绪比往日还要平稳几分的赵羽峰时,那颗悬了一夜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正细心为赵羽峰整理衣领的薛兮宁,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感激。
早饭的氛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赵之远的目光扫过庄子外围那些若隐若现的玄武军岗哨,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薛姑娘,此次多亏有你,小公爷才能安然无恙。”赵之远放下碗筷,声音沉稳,“只是,玄武军如此兴师动众地驻扎在此,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陛下的恩宠,有时候也是一把双刃剑。”
他的话语点到即止,却让空气中的气氛陡然凝重了几分。
薛兮宁明白,这是赵之远在提醒她,的介入,已经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赵家军与朝廷中枢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玄武军的出现,无异于在赵家的地盘上安插了一双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而这一切的漩涡中心,却浑然不觉。
赵羽峰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碗里的一块糕点,吃得心满意足,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贺彦祯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以温习书卷为由,强行在庄子里留宿了一晚。
本以为能借此机会与薛兮宁增进情谊,展现自己温文尔雅的一面,却没想到,从清晨到现在,薛兮宁的目光就没在他身上停留超过一息。
他拿着一卷书,姿态优雅地踱步到庭院中,正想吟诵两句应景的诗文,却看到薛兮宁拉着赵羽峰跑到了不远处的空地上,手里还拿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黑色大蛇风筝。
“来,羽峰,我们把它放上天!”薛兮宁的声音里满是雀跃的笑意。
贺彦祯嘴边准备好的诗句,就这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薛兮宁耐心地教赵羽峰如何引线、如何逆风奔跑,看着两人在阳光下追逐嬉笑,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发梢,却丝毫不在意。
那画面和谐而刺眼,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小丑,手里的书卷变得无比沉重。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与风度,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甚至看到薛兮宁为了帮赵羽峰调整风筝的角度,毫不避讳地与他凑得很近,两人的身影在阳光下几乎重叠。
贺彦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酸涩与屈辱的感觉迅速蔓延开来。
他悄然后退,躲进了廊下的阴影里,俊朗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自尊心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然碎裂。
空地上,赵羽峰在几次失败后,终于在薛兮宁的喝彩声中,将那条黑色的大蛇成功送上了天空。
他仰着头,看着风筝在碧蓝的空中蜿蜒游弋,像一条挣脱了束缚的蛟龙。
他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入尘土,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远处的赵之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这位身经百战、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眶竟控制不住地红了。
他看着小公爷脸上那种久违的、纯粹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既是欣慰,又是锥心的疼痛。
为了活下来,这个本该鲜衣怒马的少年,被硬生生压抑了这么多年,活成了一个天真痴傻的空壳。
如今,他终于有了一丝属于自己的快乐。
“我们去骑马吧!”薛兮宁看着兴奋不已的赵羽峰,趁热打铁地提议道。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赵羽峰热烈的响应。
然而,当他们一行人刚刚抵达庄子后面的马场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雷鸣般滚滚而来,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通体赤红、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正从远处疾驰而来,卷起漫天尘土。
马背上的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手握缰绳,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闪电。
马场上原本正在操练的士兵们,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脸上齐齐变色,动作整齐划一地勒马退向两侧,仿佛遇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存在,瞬间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就在薛兮宁惊愕的注视下,那匹汗血宝马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冲到她面前,而后随着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精准无比地停在了距离她不足三尺的地方。
强大的气流卷起她的裙摆和发丝,一股混杂着汗水、皮革与烈日气息的强烈男性荷尔蒙扑面而来,霸道得令人窒息。
整个马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紧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马背上的缓缓低下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他的目光深邃如渊,带着一丝探究,一丝玩味。
随即,他唇角微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朝着面前身形纤细的少女,优雅而缓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掌心向上,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姿态。
这个动作本身并无不妥,但在他那极具侵略性的眼神映衬下,却显得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占有意味。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悬停在半空中的手上。
薛兮宁甚至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远处,一棵柳树的斑驳树影下,一道原本静立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决然离去。
那竟是贺彦祯。
他的背影僵直得如同一块石板,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仓促,那是一种骄傲被彻底碾碎后的仓皇逃离,情绪的崩塌,只在这一瞬之间。
而马场中央,的手依旧停在空中,像一个沉默而又无比强势的挑战,固执地等待着它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