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贺彦祯。
他身着银甲,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巡防的岗位上疾驰而来。
那张素来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像是覆了一层寒霜,唯有在目光扫过时,才勉强挤出一丝合乎礼数的恭敬。
他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末将贺彦祯,参见靖王殿下。”
并未叫他起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审视一件无足轻重的器物。
这无声的压迫,让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贺彦祯的背脊挺得笔直,可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一般,不受控制地瞥向了薛兮宁。
当他的视线与她那双冰冷淡漠的眼眸相撞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嗡鸣。
“宁儿。”他甚至没等发话,便径自站了起来,压抑着怒火与不安,质问道,“你去了何处?为何迟迟不归营帐?你可知我与母亲有多担心?”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都带着责备的重量,像是在一场无声的审判中,将她定为罪人。
薛兮宁心中冷笑。
担心?
前世,他也是这样“担心”着她,一边享受着她薛家嫡女未婚夫的身份带来的荣光,一边却与她的庶妹薛兮悦暗通款曲,最后眼睁睁看着她被那对贱人联手推入深渊。
这份“担心”,何其虚伪,何其讽刺!
她懒得再与他虚与委蛇,只将视线转向远处连绵的山峦,语气疏离得像在与一个陌生人说话:“贺将军与其在此质问我,不如多费心找找悦儿的下落。毕竟,她才是那个真正需要你担心的人。”
贺彦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像是被人戳中了最隐秘的心事。
他下意识地反驳:“我自然也担心悦儿,但你……”
“哦?”薛兮宁终于回头看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淬了冰的弧度,“贺将军若是真关心悦儿,何不去问问萧承魏和唐济安?我听说,他们与悦儿的关系,可比你我这兄妹之间亲近多了。或许,他们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呢?”
这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贺彦祯的心脏。
萧承魏和唐济安是他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常与薛兮悦私下相聚的人。
薛兮宁此言,无疑是在暗示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更是在明晃晃地讽刺他与薛兮悦之间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情愫。
贺彦祯的呼吸一滞,心头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双曾经盛满对他的爱慕与依赖的眸子,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疏离。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她知道了?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今日的种种反常,难道都是在躲着自己?
“宁儿,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一触即发。
一直冷眼旁观的,终于缓缓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瞬间将这僵局打破:“贺将军的家事,本王无意干涉。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薛兮宁,唇边竟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薛小姐若真想找人,或许可以去求求本王的皇妹,明悦公主。她路子广,消息也灵通。”
他刻意加重了“本王的皇妹”几个字,像是在宣示某种所有权。
贺彦祯闻言,猛地抬头看向,
然而,接下来的话,才更是让他如坠冰窟。
“况且,”靖王殿下慢条斯理地补充道,那双眼睛却始终锁在薛兮宁的脸上,带着一丝旁人读不懂的幽光,“金雀会很高兴为你效劳的。”
金雀?
那是什么?
贺彦祯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从口中说出,又用那样亲昵而笃定的语气,仿佛是他与薛兮宁之间一个外人无从知晓的秘密。
这个认知,像一条毒蛇,狠狠咬噬着他的心脏。
他眼底的温润彻底褪去,只余一片冰冷的阴鸷,死死地盯着那两人之间流动的、他无法介入的默契。
薛兮宁微微一怔,她不明白“金雀”是何意,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话语中的深意——他在帮她,也在警告贺彦祯。
她顺水推舟,微微屈膝:“多谢殿下指点。”
说完,她不再看贺彦祯一眼,转身便向着明悦公主营帐的方向走去。
那决绝的背影,彻底点燃了贺彦祯心中所有的不安与怒火。
他几乎是立刻追了上去,不顾周围还有旁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一前一后,疾步走上一处僻静的山坡。
晚风呼啸,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宁儿!”贺彦祯的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他将她转过来,强迫她面对自己,“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当真要嫁给靖王?”
他的双眼赤红,像是困兽一般,死死地盯着她:“你我自幼的婚约,你薛家的未来,你全都不要了吗?就为了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男人?”
薛兮宁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了解?
她前世就是太“了解”他了,才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回答我!”贺彦祯的情绪几近失控,手上力道不断收紧。
话音未落,一个煞风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贺将军,靖王殿下有请。”
方良觉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神情严肃,目光如炬。
贺彦祯的动作猛地一僵,满腔的质问与不甘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愤恨地看了一眼方良觉,又看了一眼始终冷漠的薛兮宁,最终只能不甘地松开手,转身跟着方良觉离去。
山坡上,只剩下薛兮宁一人。
她揉着被捏得发红的手腕,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风吹起她的发丝,遮住了她眼底复杂的情绪。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不远处的一片茂密的树丛后,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
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从贺彦祯的失态质问,到薛兮宁的冷漠相对,一字不漏。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听到贺彦祯提及薛家未来时,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视野中,他才从阴影里缓缓走出。
“殿下……”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没有回头,只望着贺彦祯离去的方向,声音比山间的夜风还要冷上三分。
“去,给本王彻查薛兮悦的底细。”
他顿了顿,补充道:“从她出生至今,一桩一件,都不能漏过。”
夜色渐深,喧嚣的营地终于归于沉寂。
薛兮宁躺在行军床上,却毫无睡意。
白日里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上演,贺彦祯的质问,的深意,还有那个神秘的“金雀”,一切都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独自一人在无边的旷野上跋涉。
不知过了多久,倦意终于袭来,她阖上眼,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夜,静得可怕。
只有帐外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名的虫鸣,以及……一阵极轻微、若有若无的窸窣声。
那声音仿佛是风吹动帐篷的布料,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靠近。
薛兮宁在半梦半醒间蹙了蹙眉,翻了个身,将这微小的异响当成了自己的错觉。
只是,那股盘踞在营帐门口的寒意,似乎比夜色本身更加浓重,带着一丝固执,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