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空气中,薛兮宁的动作仿佛被无形地放慢了。
她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指,从赵羽峰几乎僵在半空中的托盘上,拈起了那块晶莹剔透的透花糍。
众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粘在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上。
她没有立刻入口,而是用一方素白的手帕轻轻垫着,那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她不是身处一片狼藉的火场废墟,而是在自家后花园的凉亭中赏花。
终于,她樱唇轻启,咬下了一小角。
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却微微蹙了下秀眉,动作轻柔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赵羽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这透花糍用料是极好的,只是……”薛兮宁的声音清清浅浅,像山涧里的溪流,不高,却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凉了。失了那股热气腾腾的软糯,甜味也显得有些寡淡。若是能镇在冰鉴里,做成夏日的凉点,或许又是另一番风味。”
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赵羽峰原本紧张的神色顿时松弛下来,转而化为一丝恍然和钦佩。
她没有直接说不好吃,而是点出了问题所在,还给出了更高明的建议,既保全了他的面子,又不动声色地展现了自己非凡的品味和见识。
周围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官吏和商户们,看向薛兮宁的眼神也彻底变了,从最初的惊艳,变成了此刻的敬畏与审视。
这个女子,绝非寻常之辈。
场面一时间竟诡异地和谐起来,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一场错觉。
然而,赵国公赵之远是什么人?
他久经宦海沉浮,眼光何其毒辣。
他看了一眼面色缓和的孙子,又瞥了一眼那看似随口点评、实则四两拨千斤的薛兮宁,浑浊的眼眸深处闪过一抹精光。
他顺着薛兮宁的话,声音陡然一沉,如洪钟撞响,将这短暂的轻松氛围敲得粉碎:“兮宁说得对。一点点心,冷了便失了风味。我镇国公府的绸缎庄,在这天子脚下被人一把火烧了,若是不能尽快查个水落石出,岂不是让国公府的颜面,也跟着这火场的余温,一同冷了下去?!”
话音落地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威压如泰山压顶般笼罩全场。
刚刚还舒缓下来的空气瞬间凝固,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森严。
周正言等一众京兆府的官吏闻言,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国公爷息怒!下官失职,定当彻查此事,给国公府一个交代!”
赵之远冷哼一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府里的一个管事,赵德昌身上。
“德昌,你当时就在左近,可看清了纵火之人的模样?”
赵德昌一个激灵,连忙跪倒在地,指着人群中一个方向,声音尖利地喊道:“回国公爷!小人看得真真切切!那纵火的贼人,就是……就是二爷赵之远府上的家丁,孔录!”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赵之远身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身材健硕、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正是孔录。
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梗着脖子道:“你胡说!血口喷人!”
赵之远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不是暴怒的红,而是一种接近于死寂的铁青。
他甚至没有再看赵德昌一眼,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孔录。
“你,过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孔录身体一僵,在赵之远冰冷的注视下,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一步步挪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征兆地炸响在众人耳边。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赵之远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孔录半边脸瞬间高高肿起,嘴角溢出血丝,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跪下!”赵之远的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如同腊月的寒冰。
孔录他“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地上,碎石硌得他膝盖生疼。
“国公爷……小人冤枉……”
“我问你话了吗?”赵之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冷漠让孔录如坠冰窟,“我镇国公府的人,无论是主是仆,都容不得半点污名。既然有人指认你,在事情查清之前,你这条狗命就先记在我账上。来人,给我掌嘴五十,打到他承认为止!”
此话一出,周围的护卫立刻上前,那凶神恶煞的模样,显然这五十巴掌下去,孔录不死也得脱层皮。
所有人都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就是国公府的威严,主宰生杀,不问缘由。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女声再次响起,像是在紧绷到极致的琴弦上,又落下了一片轻盈的羽毛。
“国公爷,且慢。”
说话的,赫然是薛兮宁。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这……这是国公府的家事!
是镇国公亲自处置下人!
这个薛家小姐是疯了吗?
她竟敢在这种时候插手?
赵之远也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带着审视和探究地,落在了薛兮宁的脸上。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剖析个干净。
薛兮宁却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坦然,微微一福身,不卑不亢地说道:“国公爷雷厉风行,令人敬佩。只是,凡事讲求一个证据。既然这位管事说是亲眼所见,想必这位……孔录,也该有为自己辩白一二的机会。便是要打杀一条狗,也得容它先叫唤两声,不是吗?若真是他做的,再施以惩戒不迟,也能让众人心服口服。”
她的话说得极为巧妙,表面上是在为孔录求情,彰显自己的宽厚,实则句句都在暗中将赵之远的军。
她将孔录比作狗,既符合他下人的身份,又暗讽国公府若不问情由便动刑,与随意打杀犬类的行为无异,有失公允。
现场的气氛凝滞到了极点,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赵之远盯着薛兮宁看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情绪变幻,谁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说得有理。”他转向孔录,语气森然,“既然薛小姐为你求情,便给你这个机会。还不快叩谢薛小姐的大恩?”
孔录浑身一震他被迫转向薛兮宁,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声音嘶哑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奴才孔录,多谢……薛小姐。”
他叩首时,额头贴着冰冷粗粝的地面,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毒蛇般的阴鸷与怨恨。
然而,下一刻,一件轻飘飘的东西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然后滑落到他躬着的背上。
孔录身体猛地一僵。
只见薛兮宁仿佛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随手将那方垫过点心、还沾着些许碎屑的素白手帕,丢在了孔录的头上。
她的动作优雅依旧,语气更是云淡风轻,仿佛那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随手可弃的垃圾桶。
“不必谢了。只是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这一下,比刚才赵之远那一巴掌更狠,更毒。
那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羞辱!
孔录紧紧攥住了那方落在地上的手帕,入手柔软,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女子的馨香和点心的甜气。
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发抖。
仇恨的种子,在这一刻,于他心中轰然破土,疯狂滋长。
薛兮宁却像是没看见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眼神,她转过身,对着依旧面色阴沉的赵之远和神情复杂的赵羽峰盈盈一笑,那笑容明媚动人,仿佛驱散了火场所有的阴霾。
“这儿烟熏火燎的,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国公爷和小公爷若是不嫌弃,不如……”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孔录,缓缓抬起头,用另一只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看着薛兮宁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笑。
那方沾染了甜点与羞辱的帕子,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仿佛攥住了一个迟早要兑现的血色誓言。
这笔账,他记下了。连本带利,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