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自湖心的小舟弥漫开来，仿佛要将整个夏日的暑气都冻结成冰。
空气凝滞，连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萧承魏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精心营造的从容与掌控，在这无声的登场中被碾得粉碎。
他强压下心头的屈辱与怒火，将矛头转向了那个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的薛兮宁。
他要让她看看，她所期待的这位九皇子，究竟是怎样一个怪物，以此来挽回自己可笑的颜面。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丝炫耀般的残忍：“薛小姐可知，九弟当年在北朔一战，是如何处置三千降兵的？”
此言一出，舟上其他几位贵女无不面色微变，悄悄向后缩了缩。
关于战神九皇子血腥手段的传闻，京中早已沸沸扬扬，但从未有人敢在当事人面前提起。
薛兮宁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她转过头，那双清澈的杏眼望着萧承魏，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如何处置？”
见她上钩，萧承魏心中冷笑，仿佛已经预见了她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道：“三千降兵，一夜坑杀。血水将营前的枯河都染成了赤色，整整三天三夜才散去。当时军中粮草不济，九弟说，死人，是不会消耗粮食的。”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目光如针，紧紧锁住薛兮宁，期待从她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
然而，他失望了。
薛兮宁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蹙起了秀眉，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她托着腮，像是在琢磨一个极为有趣的难题，片刻后，认真地问道：“那当时若不如此，玄武军是否会因粮草断绝而全军覆没？收编降兵，又是否会增加内乱的风险，导致更大的伤亡？”
她的话语清脆，逻辑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萧承魏的脸上。
他准备好的那些渲染血腥与残暴的说辞，竟被她用最冷静的战术分析给轻易化解了。
萧承魏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涨红了脸，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感觉自己那点虚张声势的恶意，被这双过于清亮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不等他想出反驳之词，薛兮宁又眨了眨眼，天真地望向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真诚的困惑：“四殿下，九殿下如此为您、为大梁立下赫赫战功，您作为兄长，不应该为他感到骄傲吗？我看你们兄弟之间似乎有些误会，您主动去示好，关系不就好了？”
“噗——”
周围有人没忍住，发出了极轻的笑声，又在萧承魏杀人般的目光中死死憋了回去。
这番话，如同一把未经雕琢的利刃，瞬间划破了皇室兄弟间那层名为“和睦”的虚伪薄纱，将底下腐烂的嫉妒与猜忌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谁都懂的潜规则，谁都不敢戳破的真相，就被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少女，用最无辜的口吻说了出来。
萧承魏彻底僵住了。
他满腔的怒火，竟在这纯粹到近乎愚蠢的质问前，诡异地消散了。
他怔怔地看着薛兮宁，那双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机心，只有一片澄澈的坦然。
长这么大，从未有人用这样直接而真诚的方式与他说话，不是畏惧他的身份，也不是谄媚他的权势，只是单纯地将他看作一个“兄长”。
一种荒谬又奇异的触动，在他心底悄然蔓延。
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他垂着眼帘，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盏沿，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那双深邃的黑眸，却透过茶汤袅袅升起的水汽，将薛兮宁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听到了她冷静的分析，看到了她清澈的眼眸，也感受到了她那份无知者无畏的胆魄。
这京城里，怕他的、恨他的、利用他的人不计其数，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人。
一个敢在他面前，讨论他最血腥的过往，还一脸理所当然的女人。
就在湖上气氛尴尬到极点时，他终于放下了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道命令，瞬间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湖上风大，”他开口，声音冷冽如冰，不带任何情绪，“送薛小姐回府。”
话是对着侍立在船头的亲卫金雀说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任何人身上。
金雀立刻抱拳领命：“是，主上。”
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众人皆是一愣。
薛兮宁也有些意外，但还是乖巧地站起身，对着众人福了福身。
她知道，这位九皇子是在为她解围。
的命令不容置喙，小舟很快靠岸，金雀亲自护送着薛兮宁的马车离开。
随着那抹明媚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湖上的气氛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只是那份压抑，却丝毫未减。
画舫缓缓驶回岸边，皇帝萧明德负手立于码头，神色莫测地看着从船上下来的两个儿子。
“承魏，你先退下。”
萧承魏如蒙大赦，狼狈地行礼告退。
码头上只剩下皇帝与二人。
晚风拂过，吹动墨黑的衣袍。
“景宣，”萧明德沉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觉得，薛家这个女儿如何？”
这无疑是在询问他对这门联姻的看法。
按他往常的性子，只会吐出“尚可”或是“全凭父皇做主”这样毫无意义的字眼。
这些贵女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个模糊的影子，毫无分别。
可这一次，当萧明德问出这句话时，他的脑海中，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画面——
不是她行礼时的温婉，也不是她初见时的惊艳，而是方才在舟上，她托着下巴，侧着头，迎着所有人的惊惧与萧承魏的恶意，一脸认真地倾听着那些血腥传闻的模样。
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好奇的光。
那份鲜活与无畏，像是一道猝不及防的惊雷，劈开了他常年冰封的心湖，激起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
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话，竟一时说不出口。
他自己也怔住了，为这瞬间的失神。
夜色渐深，皇城里的灯火次第亮起，犹如星辰落入凡间。
无人知晓，这平静湖面上的一场短暂相遇，已然搅动了深宫内外的风云。
一道出自权力中枢的旨意，伴随着夜风，悄无声息地送往了城中某个角落，它所承载的，既是帝王的试探，也是一个男人无意识间流露出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