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巴赫滑出江宅铁花大门时，时间是 21:47。
车门“咔哒”一声落锁，像给剧院幕布坠下最后一粒铅锤。
车厢顶灯熄了，只剩仪表盘的幽蓝，映出母亲江柏岚的侧脸——旗袍立领抵住她下颌，弧度锋利得像一柄收在绸缎里的匕首。
江瑾初坐在左侧，浅杏礼服外披了母亲递来的羊绒披肩，白得近乎无情。
披肩缝隙里，她自己的指尖正悄悄抠着掌心，甲床渗出一种钝钝的麻，像赛道过弯时 G 值拉高的瞬间，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氮气按钮可以救命。
车载香氛依旧是白茶，母亲亲自挑选的调性，前调冷冽，尾调微苦，像在给每一次对话定好底色。
司机老郑升起了隔板，电动玻璃“嗡”地合拢，把前排与后排切成两个世界。
世界这边，母亲没回头，只垂眼拆下耳饰——祖母绿水滴，灯光下一晃，像两滴浓缩的夜色被扔进绒布盒。
“知道今天错在哪吗？”
声音不高，语调像给合同编号，一条一款，不带褶。
江瑾初盯着自己膝盖，裙摆的丝绸在暗处仍泛着微光，像一面不肯熄灭的反光板。
“错三个音。”她答。
“错在让第三个人听见。”
母亲纠正，尾音轻轻上扬，像给刀口补最后一毫米。
“李太太是肖邦赛评委，她回国第一件事，就是约我喝茶。你猜她明天会不会把‘江家女儿手滑’写进专栏？”
江瑾初没接话，右手拇指悄悄抵住左手虎口，一拧，疼得准确。
“对不起。”
“对不起值几个钱？”
母亲笑，声音却冷，“江氏股价今天收盘跌 1.2%，市值蒸发 3.4 亿。你一句对不起，市场就给你补回来？”
她侧过脸，终于看向女儿，眼角在暗色里仍无纹路，像被岁月豁免，却对别人加倍征收。
“瑾初，”她往前倾了半寸，白茶香随之逼近，“你只有优秀才配做我的女儿。”
一句话，七个字，像七根钢针，依次钉进脊椎。
江瑾初不自觉挺直背，羊绒披肩滑到肘弯，露出锁骨上被母亲指尖掐出的五个月牙痕，浅红，尚未褪色。
她把手垂到座椅缝隙，指甲抠进掌心，那里早已有四点半月形旧伤，如今再添四点——对称，像赛道换胎时螺丝留下的精准压痕。
疼让她说不出话，也让她保持清醒。
母亲收回视线，从扶手箱取出平板电脑，屏幕光打在她脸上，“下周三，新加坡李董到京，你陪打高尔夫，杆数控制在 82 杆以内，别让他输得太难看。”
“知道。”
“周五去试订婚礼服，高定师从巴黎飞，只待四小时。”
“知道。”
“今晚回去背 30 页 IPO 路演稿，明早七点我检查。”
“知道。”
三个“知道”像三颗回形针，把她的喉咙别得死紧。
母亲满意地阖上平板，指尖在盖子上敲一下，像法官敲槌，“别再让我提醒第三遍。”
车窗外，京市高架的灯柱一根根掠过，光斑跳进车厢，在母亲脸上切出瞬亮的裂缝，又迅速缝合。
江瑾初把额头抵向窗，玻璃凉得像赛道护栏，她悄悄数灯：一、二、三……数到第十七根，掌心已麻得失去知觉。
第 十八 根灯柱闪过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在重复：不能哭，不能吐，不能倒。
因为江家的女儿，没有“崩溃”这个选项，只有“优秀”或“更优秀”。
22:05，车驶入江宅地下车库。
电梯门合拢，母亲按了 3 层——主卧，而非她常用的 2 层书房。
金属门反光里，母女二人肩并肩，却中间空出一拳，像隔着无形防弹玻璃。
母亲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你爸年底评院士，经不起负面新闻。”
江瑾初抬眼，在镜面与母亲对视，那一秒，她看见对方眼底有红丝，极细，却真实。
“我明白。”她答。
电梯“叮”一声，母亲迈步出去，披肩在拐角处一闪，像刀入鞘。
江瑾初继续上行，指纹锁开门，走廊感应灯依次亮起，冷白，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薄得像一张纸。
卧室里，造型师早已撤走，只剩落地衣架上那件浅杏礼服，被灯光照得孤零零。
她脱下披肩，随手扔在地毯，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
水声哗哗，她却不脱衣服，只把双手伸到水流下，掌心四对月牙形伤口被冲得发白。
疼终于袭来，像迟到的罚时圈，她咬唇，无声地弯下腰，额头抵住瓷砖，让水顺着刘海滴进眼睛，混成一种不带盐的液体。
十分钟后，她抬头，镜子里的女孩面色惨白，嘴角却自动上扬 15 度——肌肉记忆比心脏诚实。
她伸手，在雾面玻璃上写下倒着的“S”，又在下一刻抹掉，转身出门。
22:40，手机震动。
发小唐栗发来语音，背景音嘈杂：“初，四爷别墅局，周五晚，庆大后山，有帅哥，来不来？”
江瑾初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本想回“要背路演稿”，却鬼使神差地点开输入框，又关掉。
掌心隐隐作疼，像提醒她：再优秀的女儿，也需要一次缺氧。
她走到露台，夜风裹着桂花香扑进来，吹得睡衣领口贴在锁骨，像一只手，轻轻掰开隐形领带。
屏幕再次亮起，唐栗追加一张偷拍：露台栏杆上，一个穿黑 T 的男生背对镜头，肩线利落，耳垂有银色光点。
江瑾初放大照片，指尖停在那一小粒银光——像极了山顶隧道里，宋砚野耳钉反出的火。
她忽然听见自己心跳，比母亲敲平板那一下还重。
“去。”
她回复，只一个字，却像把回形针重新掰直，尖端朝外。
发完，她把手机反扣在桌面，掌心重新合拢，指甲陷进尚未结痂的伤口，血珠渗出，像给“优秀”两个字补上一个小小的注脚：
——也可以叛逆，只要不被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