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中央别墅区,19:18。
江家老宅的入户车道被洗得发亮,迈巴赫碾过最后一道减速带,轮胎发出“嗒”一声轻响,像舞台提示铃。
江瑾初坐在后排右座,浅杏色礼服的丝绸内衬贴着小腿,滑得像一条逃不掉的鱼。
车门被拉开时,她先抬头——仿古宫灯沿着屋檐一字排开,暖黄光晕落在她睫毛上,映出细小的尘埃,像一场微型雪崩。
老郑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初小姐,先生在花厅等您试琴。”
“嗯。”
她把手放进母亲指定的手拿包——乳白鲛皮,尺寸刚好塞下一部手机和一片备用止痛片。
指甲是新做的裸色,甲缘却被她偷偷锉得比造型师要求的更短,以免待会儿在琴键上打滑。
花厅比车道更亮。
一盏 1920 年代法国水晶吊灯下,黑色施坦威三角钢琴张着嘴,像一头被驯服却仍饥饿的兽。
父亲江以辰站在琴旁,背脊挺直,灰西装的领口别着一支钢笔,笔帽在灯下反出冷光。
他抬腕看表,19:20,动作像给论文批注时一样精确。
“瑾初,过来。”
声音不高,却在高天花板上撞出回音。
江瑾初走过去,鞋跟 7 厘米,踩在柚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脆响,像节拍器。
她先弯腰,用额头轻碰父亲肩侧——江家礼仪,公开场合的“拥抱”被精简成三秒点头礼。
“爸,我回来了。”
“嗯,今晚宾客名单里有李董夫妇,他们女儿刚拿肖邦青少年奖,你弹《月光》第一乐章,足够寒暄。”
父亲说“足够”时,语气像在布置一场博士论文答辩。
江瑾初点头,把包放在琴凳后侧,掀琴盖。
黑白键之间,一道极细的灰尘被顶灯照得发亮,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她伸出食指,在低音区无声地按下一个和弦——左手第三指,E,平稳,没有杂音。
父亲转身去招呼刚进门的文化参赞,背影留给她,像一块移动的碑。
19:25,母亲江柏岚从楼梯口现身。
她穿墨绿缎面旗袍,开衩到膝盖上两公分,走路时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腿——五十岁,依然能踩 10 厘米如履平地。
她先朝远处宾客举杯,再侧眸,目光落在江瑾初的腰线上,像一把激光尺。
“背挺直,肩再松半寸。”
声音被香槟杯的碰撞声盖过,只够母女二人听见。
江瑾初微微沉肩,右手抬起,手腕保持“握住鸡蛋”的弧度——七岁开始,母亲用真鸡蛋让她悬空练琴,摔一次,罚抄《论语》十遍。
第一声落下。
降 D 大调,分解和弦,像水纹推开。
前八小节完美,指尖记忆自动导航,她甚至有余光去数人头——花厅里已经聚了二十七位,李董夫妇站在第三根罗马柱旁,李太太耳环是祖母绿,尺寸惊人。
14 小节,左手移位,她提前了 0.1 秒,小指碰到降 A,金属般脆响——第一个错音。
声音不大,却像在一面镜子上划出白痕。
父亲的声音远远飘来:“李董,听说令嫒在格但斯克……”
谈话停了一瞬,又接上,像被剪断的磁带立刻粘好。
江瑾初吸一口气,继续。
28 小节,琶音上行,她右手第四指本该在升 C 上轻轻借力,却在中途打滑——昨晚赛道留下的薄茧勾住键面,第二个错音,明显到像白衬衣上的蚊子血。
她的背脊开始渗出冷汗,内衬贴在肩胛,像一层冷却的塑封膜。
余光里,母亲端着香槟,杯壁反射出细碎的光,那光晃了一下,向她靠近。
第三十小节最后一拍,左手和弦需要宽广跨度,她手指提前离键,低音短了半拍——第三个错音。
这一下,水纹成了涟漪,连不懂琴的李太太也微微侧头。
江瑾初停在第三十一小节,指尖悬在键上,像被按下暂停键的机械臂。
花厅忽然安静,吊灯电流声嘶嘶作响。
母亲一步插到琴旁,举杯,声音不高却足够覆盖全场:
“瑾初昨晚还在练赋格,手指有些疲劳,让大家见笑。
柏岚先干为敬,权当替小女讨个赏。”
香槟一饮而尽,杯底朝向众人,像亮出一块干净的盾。
宾客们立刻发出体贴的笑声,有人说“少年用功最难”,有人接“琴艺事小,品格事大”,旋律重新编织,尴尬被缝进衬里。
父亲遥遥举杯,冲李董点头,礼貌得像在学术会议致谢。
江瑾初被母亲轻轻揽肩——在外人眼里,这是宽容的母爱,只有她知道,那五根手指正钳住自己锁骨,温度比冰更冷。
“继续,从第一小节。”
母亲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
江瑾初重新抬手,这一次,她弹得滴水不漏,像在给一张已污损的考卷重写标准答案。
最后一个和弦消散,花厅响起得体掌声,李太太甚至用手背轻拭眼角,仿佛被感动。
父亲走过来,手掌在她发顶停留两秒,重量像一本辞典。
“尚可。”
评价结束,他转身去请文化参赞品尝新到的普洱。
母亲松开她的肩,指尖在她锁骨留下五个月牙形暗痕,隔着缎面礼服,像五枚隐形别针。
“去补口红,十分钟后入席。”
母亲说完,举杯迎向下一波宾客,背影像一艘永不收帆的战舰。
江瑾初拿起手拿包,走向走廊。
转角处,她确定摄像头拍不到,才用背抵住墙,手指插进发间,把精心打理的波浪揉出一丝乱。
包里的止痛片被咬成两半,苦得她眼眶发红,却硬生生把碎药咽下去。
墙那头,花厅灯火辉煌,小提琴手开始演奏《 Por una Cabeza 》,舞步声、碰杯声、笑声层层叠上来,像要把她埋进一只镀金音箱。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在颤,右手无名指侧面,被琴键磨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血口,血珠渗出来,像要在浅杏色礼服上开一朵小小的樱花。
她用手指抹掉,把那点红蹭到手拿包内侧,鲛皮吸色极快,只剩一圈暗褐轮廓。
19:50,司机老郑在侧门等她。
“初小姐,要去透口气吗?”
她摇头,拉开车门,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空气:
“回家,晚宴还没结束。”
车门合上,隔绝了花厅的辉煌。
车厢里,白茶香氛再次升起,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她从锁骨到脚踝牢牢束住。
她靠在椅背,把额头抵住车窗,玻璃映出一张妆容完美的脸——
嘴角 15 度,牙齿不露,眼睛微眯,像母亲亲手校准的刻度。
车驶出别墅区,尾灯在转弯处亮起,像一颗被放生的赤色星,渐渐沉入京市灯海。
远处,母亲的声音仍在耳边,一字一顿:
“十分钟后入席。”
她伸手,把车窗按下一条缝,让外头十月的夜风灌进来,风里有桂树与尾气的混合味,苦得真实。
指尖的血口被风蜇得生疼,她却没动,任由那点疼一路跳进心脏。
迈巴赫无声滑行,驶向江宅主楼,驶向即将拉开的下一道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