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二十,岚山山顶的温度比市区低七度。
江瑾初把最后一罐氮气推进歧管,指尖被冻得发红,却感觉不到冷——肾上腺素像一桶汽油浇在血管里,烧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副驾外的山风卷起沥青路面上的落叶,拍在挡风玻璃上,“啪”一声,像倒计时枪响。
“江小姐,还等吗?条子今晚有临检。”
赛车服领口的对讲机沙沙作响,是组织者老周。
江瑾初把头盔面罩“咔哒”扣死,声音闷在碳纤维壳里:“等个屁,最后一圈,谁跑谁死——我除外。”
说完她一脚踹在车门,把外头那盏碍眼的维修灯踢灭。
黑暗瞬间合拢,只剩仪表盘透出幽蓝的光,映出她狭长的眼——眼尾还留着昨晚晚宴没擦干净的亮片,像碎钻混在机油里,冷冽又招摇。
今天她开的是辆改装本田FK8,白色车衣上喷着狂草“JIN”,嚣张得要命。
引擎低吼,涡轮泄压阀“嗤——”一声,像野兽打哈欠。
江瑾初把油门点了两下,转速表跳到三千,车身轻颤,她笑了一下,露出虎牙——那是她脸上唯一还带着孩子气的部分。
对讲机里传来老周苦笑:“行,姑奶奶,反正你家有钱,命也贵。
线路记得吧?旧缆车平台下山,到废弃隧道口算终点。
GPS屏蔽器已开,监控拍到也只能看见鬼。”
“收到。”
她手指敲在方向盘,节奏是《Hotel California》的鼓点——宋砚野上周在广播站唱过,她当时正被母亲押着试订婚旗袍,手机贴在腰窝,烫得她差点踩错节拍。
绿灯亮起。
几乎同一时间,旁边那辆日产R35像炮弹弹出。
江瑾初慢了半拍,轮胎尖叫着刨地,焦糊味钻进空调滤芯。
转速6000,她快速进三挡,涡轮压力值飙到1.8bar,背脊被狠狠按在RECARO桶椅里。
第一个U型弯,R35刹车灯早亮,她却晚刹零点五秒,车尾甩出,手刹轻轻一挑,整辆车横着滑过弯心,尘土拍在侧窗,像一场小型沙尘暴。
车载计时器闪烁——比R35快1.2秒。
“JIN!今晚又要破纪录!”对讲机里有人鬼叫。
她没回答,左手离开方向盘,冲窗外比了个中指——动作熟练得像在弹肖邦琶音。
山道只有双向单车道,外侧是悬崖,护栏年久失修,反光条早被雨水泡烂。
江瑾初把远光切到近光,灯光边缘扫到一块落石,她微调方向,车身擦着山体而过,后视镜里蹦出一串火星。
那一秒,她忽然想起母亲上周的训斥:“你手里握的不是方向盘,是江家的股价。”
想到这句话,她嘴角往下压,油门却更深——去他的股价,她现在只想听涡轮啸叫,像听一只会唱歌的怪物。
第二个发卡弯,R35追近,车头几乎贴上她的后杠。
江瑾初瞥一眼油温——105度,偏高,但还在安全线。
她松油,假装劣势,R35果然变道想外超。
就在对方前轮与她并排那一刻,她猛地降挡补油,转速从四千拉到七千,引擎高亢得像女高音飙High C。
白色FK8瞬间弹出半米,R35被迫刹车,刹车片发出凄厉尖叫。
江瑾初从后视镜看见对方车手捶方向盘,笑得肩膀直抖——那笑容落在挡风玻璃上,像一把碎玻璃贴在上面,亮得吓人。
终点前的隧道是旧战备工程,入口没灯,漆黑得像一张掏空的胃。
江瑾初打开车头探照灯,光柱劈进去,照见墙壁上的红色油漆——“S”字母,歪扭却刺眼。
她心头突地一跳,那是宋砚野昨晚发给她的微信头像:一张手写“S”字拍立得。
“阴魂不散。”
她低骂,却忍不住用指尖在方向盘描了一下那个字母。
就在走神的一瞬,R35再次逼近,车头灯在她后视镜里晃成白色海啸。
江瑾初咬牙,把氮气按钮长按——“嘭”一声,车尾喷出蓝焰,车速表指针瞬间爆表到220,隧道壁变成模糊胶片,耳边只剩风噪与心跳。
出口的光亮扑进来像一记耳光,她冲线那一刻,计时器定格——4分37秒,比旧纪录快9秒。
欢呼声在山顶炸开,彩带炮“砰”地喷了她一车。
江瑾初把车停在旧缆车平台,熄火,世界忽然安静得可怕。
她摘头盔,汗湿的长发贴在锁骨,赛车服领口拉开到胸骨,冷风灌进去,像有人往衣服里塞了一把冰碴。
老周举着香槟冲过来:“初姐,今晚奖金二十万,外加那辆R35的车标——人家车手自愿割爱。”
她摆摆手,没接酒,只伸手:“手机给我。”
老周递过去,嘴里还在絮叨:“下周有港城邀请赛,奖金翻倍,去不——”
“不去。”
江瑾初划开屏幕,指纹三次才解锁,指尖被汗泡得发皱。
通知栏最顶端是一条未读,备注“母亲”,时间五分钟前——
【回国航班已订好,明早八点,T3航站楼,座位1A,别迟到。】
短短一行字,像一桶冰水浇在血管里,肾上腺素瞬间熄灭。
她盯着那行字,肩膀慢慢塌下去,后背抵在车门,金属的冰凉透过防火服渗进肩胛骨。
山顶人群还在狂欢,有人放起冷焰火,银白色火星落在她脚边,像一场迟到的雪。
江瑾初弯腰,从座椅底下摸出半包压扁的万宝路,抖出一根,点燃,深吸——尼古丁呛进肺,咳得眼泪直流。
烟雾缭绕里,她抬头看天,夜空被城市光污染映成暗红色,像一块被反复熨烫的绸布,找不到一颗真正的星。
“江瑾初,”她对自己说,声音哑得不像人,“你还有六个小时,从鬼变成乖女儿。”
她把烟头按在鞋底,转身钻进车厢,翻出后座那只Neverfull——晚宴剩下的高跟鞋、珍珠耳环、一条米色针织裙叠得一丝不苟,像母亲亲手折的刀。
换衣服只用了三分钟。
赛车服被团成一团,塞进后备箱,与扳手、氮气瓶、机油桶为伍。
她对着镜子补口红——YSL 1966,母亲指定的“端庄色号”,镜中人肤色冷白,眼尾却还带着山顶尘土,像一幅被雨水晕开的油画。
老周凑过来,咂嘴:“这就走了?奖金不要?”
“捐了。”
她拉开车门,发动民用版引擎,白色FK8缓缓驶下山顶,尾灯在弯道一闪,像野兽闭眼。
后视镜里,R35的车手冲她挥手,她没回头,只伸手出窗外,比了个再见——或者永别。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没有对手,只有自己刹车点的回声。
江瑾初打开车载蓝牙,随机播放,第一首竟是《Yellow》。
前奏吉他刚扫两下,她猛地按下一曲,结果还是《Yellow》——宋砚野上周在广播站翻唱版,被谁录下来传进车载硬盘。
“操。”
她笑骂,却任由那声音填满车厢。
悬崖外侧的夜色像被刀切开,车灯扫过的地方,野蔷薇攀在护栏上,花期已过,只剩黑枝张牙舞爪。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学钢琴,父亲站在身后,拐杖敲地板:“瑾初,错音就是错人生。”
今晚她飙车没压错一个弯,却还是要回去认错人生。
想到这儿,她一脚刹车,把车停在应急带,双闪“哒哒”响,像心跳漏拍。
窗外山风灌进来,吹得米色裙摆猎猎作响,像面投降的小白旗。
她抬头,看见隧道口那红色“S”在倒车镜里越来越小,最终被黑暗吞没。
“走吧。”
江瑾初深吸一口气,重新挂挡,车灯劈开夜色,像一把钝刀,缓慢却固执地,把山道切成两半——
一半留给赛车,一半留给机场。
凌晨两点二十,白色FK8消失在山脚,只剩引擎余音,像一声被掐住喉咙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