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实验室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那张焦脆的纸片残页如同垂死的蝴蝶翅膀，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真空保存盒内。高强度灯下，那些浸染着汗液与未知液体的字迹——“Saiten sind zerklungen……das Echo besteht weiter……Suche……Sie……”——以及那串精确的坐标，冰冷地嘲讽着“事故”定论。
艾莉亚坐在观察室里，隔着厚重的隔音玻璃，看着痕迹鉴定专家凯拉·维拉斯奎兹在操作高分辨率光谱成像仪扫描残页。凯拉的神情，比面对最复杂的毒理分析还要凝重。
“结果出来了。”凯拉摘下护目镜，推门出来，递给艾莉亚一份初步报告，屏幕上也同步显示出增强复原的图像。那些模糊断续的笔画，在高科技手段下清晰了稍许，但依旧带着一种濒死挣扎的仓促感。
“几点确认。”凯拉的手指在虚拟投影上划过，“第一，书写媒介。这不是写在普通纸张上。残余材料分析显示，这是一种非常规的、由实验室环境下特有的高分子聚合纤维制成的临时记录基材，常用于记录需要瞬间销毁的敏感实验参数。它通常……是电致发光且无法用普通笔墨记录的。”
凯拉指向字迹边缘的一圈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残留的微弱辉光痕迹（在特殊成像波段下才可见）。“看到这个光晕残留了吗？他可能是在防护服内，用手指蘸着自己伤口的血，或者……防护服内侧破损泄露的、沾染了某种电离液的绝缘内衬材料，在一种异常高压的电磁场脉冲爆发的瞬间——很可能是他遭受致命电击时——强行使这种基材短暂发光并固化了他的划痕笔迹。这根本不是预谋书写，而是绝境下的临死爆发记录。他必须在零点几秒内，完成他想传递的信息。”
艾莉亚心脏一紧。李哲在生命最后一刻爆发的、不惜代价也要留存的意志力，甚至超过了人类生理的极限。
“第二，坐标。”凯拉放大那串数字，“很干净。没有任何电磁残留或化学污染干扰。经初步地理信息系统交叉验证，坐标点在北境，距离市区三百多公里，一个叫‘灰鹰岭’的无人山区。那个点……”凯拉调出卫星图局部放大，“标志性地形显示那里有一个废弃了至少二十年以上的冷战时期的地面远程监听站。代号‘潜行者’，主要功能当年是监听特定频段。废弃后基本被人遗忘，山势险峻，连淘金客或驴友都不会去。”
一个废弃的监听站？艾莉亚皱紧眉头。李哲在生命最后时刻，拼尽力气指出的线索，竟指向一个荒废二十多年的冷战遗迹？这和他在顶级量子实验室的死亡有什么关系？“她”——他要寻找的“她”，会在那里？或者说，那个地方藏着指向“她”的线索？
“第三，‘Sie’（她）…”凯拉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这个词，在德语中首字母大写，表示‘您’，或者特指某个特定身份、极其重要的女性。李哲不会无缘无故用这种尊称指代一个陌生人。这个‘Sie’，在他的语境里，很可能代表着身份极高、或对他意义极为重大的存在。而且……”凯拉指着词句最后，“‘Suche……Sie……’（寻……她……），这个省略号，很可能不是词语间的省略，而是他的力量耗竭，未能写完或刻完那个关键的名字或特征。”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一个几乎被忽略的细节。在‘Suche’这个词后面，极其模糊地压着半个……也许是手指印？非常淡，在强光下勉强看出一个微小的菱形轮廓边缘，像是某种挂饰的压痕？但我们没能提取到任何残留物质。”
菱形挂饰？艾莉亚瞬间想起那个现场找到的、被内部炸毁的音乐盒！那音乐盒的形状……正是八角形！其中一个角或者内部的某个结构印记？她立刻将两者联系起来。李哲在指示寻找“她”的时候，下意识地紧握过那个音乐盒？或者，音乐盒本身就是关键信物？
线索在艾莉亚脑中疾速编织，却又迷雾重重。废弃监听站、意义重大的“Sie”、音乐盒信物。
警探办公室内气氛压抑。
上司马库斯·雷纳德警监那张原本就严肃的方脸此刻阴云密布。他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几乎是在对艾莉亚低吼：“瓦伦丁！‘事故’！报告白纸黑字！省厅和项目安全协调办公室的电话都快把我桌机打爆了！他们只想看到快速、干净、不留隐患的归档！”
艾莉亚坐得笔直，毫不退让：“所以他们就无视死者临终信息？无视监控诡异地‘无记录’？无视一个顶级物理实验室违反所有物理常识地‘事故自毁’？长官，这不是事故，这是谋杀！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运用了我们目前无法理解技术的谋杀！”她将那份来自凯拉的初步报告副本拍在雷纳德桌上，手指点在坐标和“Sie”上，“这是唯一的明确线索！我们必须去！”
雷纳德盯着报告，眼神挣扎。他当然知道艾莉亚的能力和嗅觉，更知道她一旦咬住就死不放手的特质。但来自上方的压力是实质性的。“弦音”项目牵扯的东西太深了。“项目已经启动内部审查，结果出来前…”
“内部审查？”艾莉亚冷笑，“等着他们清理完所有现场数据，然后交给你一份完美的事故报告吗？长官，如果这个‘事故’的技术能被用于谋杀顶尖科学家，下一次会轮到谁？它有多危险？！”
最后这句话刺中了雷纳德心中警探的底线。他一拳砸在桌子上：“该死！好！去查那个该死的坐标！但瓦伦丁，听着！”他声音压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只准你一个人去！带一个靠得住的外勤搭档！不准动听风站的任何原有设备（如果那堆废铁还剩什么的话）！不准触发任何可能的军用残留警报！最重要的是——低调！穿便衣，开没有标记的车！任何发现，任何异常，立刻向我单独汇报！不准擅自行动！不准透露半点给项目组相关方！把那个音乐盒作为关键物证带上！明白了吗？这是你拿职业生涯——甚至更严重的东西——换来的机会！”
“明白，长官！”艾莉亚没有任何废话，立刻起身。
“搭档找贝克曼！他跟你久了，嘴严！今天就去！”
离开办公室时，艾莉亚感觉后背有一丝凉意。雷纳德的警告不只是出于程序，更像是一种对潜在巨大危险的预感。这案子背后的阴影，比她想象的更沉重。
贝克尔开着他自己的私人越野车——一辆性能可靠的旧款路虎，没有任何警用标识——一路向北飞驰。城市渐渐被抛在身后，风景由建筑森林过渡到农田，再变成起伏的山峦。深秋的山风灌入车窗，带着凛冽的气息。艾莉亚坐在副驾，手中紧紧握着那个被装在证物袋里的破损黄铜音乐盒。指尖隔着透明袋，无意识地描摹着那冰凉坚硬的八角轮廓。
“真没想到头儿居然批了。”贝克尔打破了沉默，他看起来有些紧张，眼神不时瞥向后视镜，“这坐标……太偏了。局里那帮坐办公室的，估计都在等我们空手而回。”
“他会批，是因为知道不查清这背后是什么，‘空手而回’反而是最好的结果。”艾莉亚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枯黄山林。山峦的轮廓在低沉的云层下显得冷峻而孤寂。那片监听站的废墟里，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车上的短波电台滋滋作响，夹杂着模糊不清的通话片段。贝克尔顺手调了几个频道，最后停在本地气象播报上。无聊的低沉男声预报着下午可能有雨夹雪。
就在这时，电台信号突然被一股强烈的干扰噪音覆盖，尖锐的嗡鸣声让人头皮发麻。持续了足有三秒，噪音骤然消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紧接着，一个频率稳定、声音经过明显电子处理的冰冷人声清晰地传了出来。不是英语，是标准无误的德语！
“Warnung für Agent Valentine. Die Straße ist voller Geister. Der Ort den Sie suchen, ist eine Falle.”（警告瓦伦丁警官。你走的路上布满幽灵。你要去的地方，是个陷阱。）
声音说完这句，立刻消失，电台重新恢复了沙沙的杂音和断断续续的气象播报。
“Holy……！”贝克曼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差点把车开进沟里，他急忙稳住，脸色煞白。“你听见了吗？！他叫你名字了？！德语警告？！陷阱？！”
艾莉亚的心脏像被冰锥刺穿！她猛地看向贝克曼的车载电台——最普通的民用品！怎么会……？！
对方不仅知道她在路上，知道她是警官，知道她在查这个案子，还精确地知道她要去哪里！甚至还了解她懂德语！
“幽灵？” 艾莉亚咀嚼着这个词。是比喻废弃监听站的荒凉？还是……另有所指？指那些像幽灵一样消失的监控记录？或者……
她脑中瞬间闪过李哲实验室那违背物理规则的死亡现场。那个无声无息侵入、杀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凶手”。它……是否就是这样一个“幽灵”？一个在现实物理规则之外游荡的……东西？
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雷纳德的“低调”命令，像一层薄纸，在对方无所不在的注视下被轻易撕开。
贝克尔的声音带着颤抖：“艾莉亚……我们还去吗？”
艾莉亚深吸一口冰冷的山间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没有退缩，只有被点燃的、更加凛冽的光芒。“去。当然要去。”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手指用力捏紧了证物袋里的音乐盒碎片。“他们怕了。他们怕我们找到什么。”她的目光投向远处更加阴郁的山峰。“越是阻止我们靠近，就越说明那里藏着解开谜题的钥匙。就算真是陷阱，也得踩进去看看，到底是谁在幕后操控这些……‘幽灵’！”
电台里那句话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神经。“Sie” 在德语中的尊称用法，幽灵般的警告……这些都和李哲临终寻找的“她”有什么关联？
越野车在愈发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向着那个被废弃二十年的监听站废墟，向着被“幽灵”宣告的陷阱深处，义无反顾。
就在艾莉亚他们翻过一个陡峭的山梁，沿着泥泞的、几乎被灌木掩埋的旧军用公路蹒跚前行了约二十分钟后，地势突然变得陡峭起来。导航显示，距离坐标点只有不到一公里了。
公路在这里戛然而止，被一片严重的塌方完全阻断，碎石和倒下的树木堆成了小山。
“不行了，车过不去了。”贝克曼停下车，拉好手刹，看着前方的路障，眉头紧锁。
两人只能下车。冰冷的雨丝已经变成了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空气更加寒冷刺骨。
“装备！”艾莉亚命令道，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异常清晰。她快速套上厚实的防风防水外套，戴上手套和战术头盔（配有头灯和记录仪），检查了一下佩枪，然后背上装有望远镜、便携式现场勘验工具、强光手电、高精度GPS定位仪以及那个装着音乐盒的坚固证物箱的背包。贝克曼也做了同样准备，并额外携带了警用无人机和一个地质探测雷达。
“保持警惕，老乔。”艾莉亚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目光扫过四周幽暗密布的松林。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更加清晰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但那个幽灵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跟紧你。”贝克曼的声音也低沉下来，手里紧握着打开的无人机控制器。他启动无人机，嗡鸣声响起，小型的四旋翼机迅速升起，率先飞越塌方区域，为两人探路和侦察。
艾莉亚则拿出高精度GPS，将坐标点设定为目标点，屏幕立刻显示出精准的方位指示，红色的目标点就在前方不到一公里的山坳里。“出发！”
她率先翻上路障。石头冰冷湿滑，倒塌的树干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和枯萎的藤蔓。贝克曼紧随其后。两人艰难地在碎石和倒木间攀爬前行，无人机悬停在稍前方的半空，摄像头扫描着下方。
这片地区荒凉到了极点。除了呼啸的风声和雪粒敲打树叶的细微声响，再无其他生机。高大的松树像沉默的巨人士兵，枝干被寒风吹得呜呜作响，投下浓重、摇曳的阴影。随着深入，道路（如果能称之为道路的话）愈加难行，完全被自然淹没。
终于，绕过最后一块巨大的山岩屏障，眼前豁然开朗。
山坳深处，一片相对平缓但荒草丛生的谷地展现在眼前。废弃的监听站，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巨大金属怪兽，匍匐在谷地中央。
主体建筑是一座低矮但占地颇广的单层混凝土堡垒。厚重的墙壁斑驳不堪，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和深绿色的苔藓。屋顶早已坍塌大半，露出扭曲生锈的钢筋骨架，像狰狞的肋骨刺向阴沉的天空。堡垒侧后方连着一个明显坍塌了一部分的水泥塔楼（想必是过去的雷达基座）和几座更低矮的附属设施（可能是机房或营房），也只剩下残垣断壁。建筑的窗户几乎全部破碎，黑洞洞的窗口如同骷髅的眼窝，冷冷地注视着入侵者。
比视觉冲击更强烈的，是一种死寂。这里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时间在这里凝固成一片冰冷的空白。
无人机缓缓降低高度，绕着主体建筑飞行。贝克曼盯着操作屏幕，低声报告：“外部没有明显人员活动迹象… 等等…”他的声音一顿，“堡垒东南角的入口，那道加固过的气密门…它…它虚掩着？看着不像风刮的，锈蚀太严重，应该锈死才对……”
艾莉亚的心猛地一跳！虚掩的门？在这样狂风肆虐的荒山里，一扇应该锈死的沉重铁门？
贝克曼将无人机拉近，提供特写镜头。艾莉亚凑近屏幕。那道厚重的金属门，边缘锈迹斑斑，但门轴处的痕迹…确实不是自然锈死！门底部留着一道约十公分的缝隙！门锁装置似乎被人为破坏过！
就在这时，透过门缝，艾莉亚似乎瞥到了什么东西——在门内那片深邃、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黑暗中，距离门缝大概几米远的混凝土地面上，有什么金属小物件反射了无人机投下的微弱光线！
“放大！”艾莉亚立刻命令。
贝克曼操作无人机调整镜头角度和光线。画面聚焦，放大——
一个八角形的、黄铜色泽的、约硬币大小的物体，孤零零地躺在冰冷潮湿、布满杂物的地面上！
那个形状…那个颜色…像极了李哲尸体旁边那个被炸毁的音乐盒！只不过，它小得多，更像是一个挂饰！一个李哲生前常佩戴在身上的、同款式的音乐盒挂饰！
艾莉亚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
“Suche……Sie……”
寻……她……
李哲最后的信息，那个指向这里的坐标，不是空话！他真的留下了关键的引导！这挂饰，是引路的记号？还是……属于那个“Sie”的信物？
陷阱的气息变得更加浓烈，如同山谷中弥漫的冰冷寒气。但里面的东西——那个小小的八角形黄铜挂饰，像黑暗中唯一的灯塔，死死吸引着艾莉亚的目光。
她缓缓抽出配枪，打开战术头盔上的强光头灯，一道雪亮的光束刺破堡垒入口前的黑暗，照亮了那条狭窄、阴森的缝隙。
“你控场，保持联络。”艾莉亚对贝克曼低语，声音因为寒冷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而显得有些僵硬，但无比坚定。“我去把它拿出来。”
贝克曼紧张地点头：“小心！无人机给你提供顶部视野！有异常立刻撤退！”
艾莉亚不再犹豫，她像猎豹一样弓起身体，动作迅捷而无声，蹚过没膝深的、冰水混合的枯草，一步步接近那道虚掩的、如同地狱之门入口的缝隙。头灯的光柱笔直地射入，尘土在光线中狂乱地飞舞。门内更深处，是纯粹、浓稠、仿佛凝固了二十年的黑暗。而就在光线所能抵达的边缘，那个八角形黄铜挂饰静静地躺在那里，反射着她带来的唯一的光亮。
她仿佛听到，在那片死寂的废墟深处，那扇半开铁门后的绝对黑暗中，若有若无的，响起了一声低沉、破碎、恍如隔世般的……弦音回响。然后，又被风雪的呜咽彻底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