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或者说更像是凝固的真空，死死压在艾莉亚·瓦伦丁的胸口。她站在透明防护墙外，透过几厘米厚的、能抵御小型炸弹冲击的高分子材料，凝视着里面那个彻底打破物理定律的空间——以及空间里那具姿态诡异的尸体。
“艾莉亚？你看起来……不太对劲。”副队贝克曼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他总是这样，案子一复杂就显得焦虑。
“不对劲？”艾莉亚的声音像是一把锈蚀的刀刮过金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她没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实验室中心那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上——那是西区警署乃至整个市局都头疼的天才物理学家，李哲博士。此刻，他背对着防护墙，以一种近乎蜷曲的姿势倒在他价值连城的实验台旁。他的侧脸线条绷紧，下颌的肌肉轮廓分明，但那张被高强度灯光无死角照射的脸上，流露出的情绪却并非预期中的惊恐或痛苦。
那是惊愕。
纯粹的、冻结的惊愕。仿佛在死亡降临前的一瞬间，他看到了某种远远超出他毕生研究所能理解的……东西。而这份惊愕之下，竟铺陈着一层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强行糅合在一张僵硬的脸上，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
“不对劲的是这个该死的地方，乔尔。”艾莉亚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低沉锐利，“还有他。”她抬起下巴，点了点防护墙内的尸体。“这里是‘弦音’项目的核心实验室，贝克尔，‘绝对隔离’。任何未经授权的粒子进入或离开这里，都能引发最高级别的警报，比国家金库还敏感。告诉我，”她转向贝克曼，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片，“一具尸体是怎么出现在里面的？凶手又是怎么消失的？难道他（凶手）也是量子态的？来去无踪？”
贝克尔搓了把脸，挤出疲惫的苦笑。“设备记录为零，监控全盲，不是被破坏，而是……像一张刚刚出厂的白板。实验室自毁系统？没有触发记录。外部入侵？所有物理接口、能量屏障、生物锁，全都完好无损，连只纳米虫都飞不进来。唯一活动的痕迹，”他指了指实验室内部，“除了死者，就是这个。”
他的手指移向李哲倒下的位置附近——那里散落着一小片黯淡的金属碎片，像是被什么东西炸开的内部零件。在碎片旁边，一个小小的物件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在冷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泽。
那是一个做工颇为精致的黄铜音乐盒。大约只有掌心大小，八角形，表面雕刻着极其细微、难以分辨的螺旋状纹路。它敞开着，内部微缩的黄铜音梳暴露在外，其中一根已经断裂、扭曲。即使隔着厚重的防护墙，艾莉亚似乎也能想象出那根弦音梁（音乐盒里让音梳振动的关键金属片）断裂瞬间发出的、必然已经被打断的、不成调的刺耳“嗡”声。
“法医初步判断死因是高压电击，”贝克尔递给她平板，上面显示着放大扫描图，“瞬间致命。实验室的电源系统有极高强度的防护漏电保护，理论上连静电干扰都屏蔽了。偏偏最核心的仪器主电源接口……爆炸了。爆炸范围极其精准，碎片飞溅只波及几米，刚好能炸开那个音乐盒，夺走他的性命。官方在内部通讯里已经倾向于‘罕见事故’，想快速归档。”
“事故？”艾莉亚几乎冷笑出来，她指着平板上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在李哲紧握的、焦黑的右手下方，地面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像被高温瞬间灼烧出的凹坑，形状模糊不清。“巧合到让监控失灵？精确到只炸死一人？并且，老乔，一个能把量子加密玩得出神入化、实验室固若金汤的人，会犯下让自己被主电源电死这种低级错误？”她凑近防护墙，目光再次落到李哲的脸上。“看看他的表情，那不是意外发生时该有的样子。更像是……确认。”
贝克尔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意外”两个字咽了回去。艾莉亚的直觉在警署是出了名的锐利——或者说，执拗。他知道争不过。尤其当她认定事情有猫腻时。
“权限下来了，我们进去。”艾莉亚看到防护墙侧边的绿灯亮起，厚重的隔门开始无声地向侧面滑开。一阵微弱但极具压迫感的嗡鸣声几乎同时褪去，仿佛整个空间的能量场向入侵者敞开了一个缺口。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连心跳声都显得异常清晰。
艾莉亚率先踏进实验室。冰冷、干燥、带着臭氧和某种无法描述的精密电子元件气味——一种属于前沿科技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她熟练地戴上高密生物膜手套，鞋套踩在几乎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法医哈珀博士正半跪在李哲身边做初步现场勘察，看到艾莉亚，抬了抬手示意。艾莉亚点点头，目光首先扫过整个空间。巨大、环形的工作台上散落着纤尘不染的工具和闪烁幽光的仪器屏幕。各种指示灯在静默中散发微光。没有挣扎痕迹，没有多余的脚步。能量防护壁完美无损。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微型堡垒，自己杀死了里面的主人。
她最后走到尸体旁边，蹲下，视线与李哲凝固的双眸齐平。即使死亡已经带走了所有的神采，那深邃的眼眸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凝固的、无法解读的信息漩涡。他的右手五指蜷曲，紧紧扣着那块已变形的黄铜碎片，似乎死亡降临前最后一刻仍想抓住什么。
哈珀低声说：“死者右手掌心有高强度电弧灼烧贯通伤，创口焦化严重，是致命伤根源。死亡时间在凌晨2点到3点之间。实验室内部时间记录在凌晨2点17分彻底中断。”他顿了顿，指着音乐盒，“这个东西很特殊。初步检查，不是实验室的标准仪器。盒体坚固，但内部的谐振腔结构…被精准破坏了。那根关键的弦音梁断裂点是唯一的力学毁损源，由内向外炸开。像是承受了远超其极限的能量冲击波。”
艾莉亚小心翼翼地避过尸体，用镊子轻轻夹起那个敞开的音乐盒。黄铜表面冰凉。透过盒体内部复杂的微型齿轮结构，她看到在底盒角落，似乎有一点点非常细微的、不同于金属材质的残渍。她用微型光源照射，发现那是一种非常淡的、几乎透明的琥珀色胶状物残留，几乎被爆炸的高温蒸干。
“这是什么？”她问哈珀。
“不清楚。像是某种精密合成药剂载体残留？也可能是润滑胶？需要详细分析。”哈珀皱眉，“但这个音乐盒…和这片空间格格不入。它本身就是一个迷。”
艾莉亚的目光又落回李哲脸上。惊愕…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她的视线再次扫过实验室，仿佛要穿透这冰冷的钢铁堡垒，看清那个消失在时间与数据空洞里的“凶手”。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自己左肋下的旧伤疤——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习惯性动作，提醒她这个世界远比想象中更诡异莫测。
就在她准备起身，详细检查那堆碎片时，贝克曼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发现：“艾莉亚！过来看这个！在他防护服内侧口袋……有个烧焦边缘的加密记事本封皮！露出来了！”
艾莉亚立刻走到贝克尔身边。只见法医正小心地从李哲焦黑变形的防护服一个内侧隐蔽口袋里，用镊子缓缓夹出一个约莫名片大小、用特殊阻燃材料制作的小册子封面。封面边缘严重碳化，内部纸张大部分已化为灰烬，只有最里面、靠近书脊缝线的位置，似乎还夹着极薄、极坚韧的一页残纸。
哈珀屏息凝神，用最精细的分离工具一点一点剥离那层残纸。上面似乎有字迹！而且不像普通的笔记本记录！
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再次被抽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哈珀的手上。
几秒钟后，一页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被烧得发黄焦脆、字迹极其模糊的残片被分离出来。哈珀用高强度放大仪对准它，投影在一旁的便携式平板上。
屏幕上，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被尽可能放大、增强对比度和锐度。
几行字符艰难地浮现在屏幕上，笔迹急促、潦草，甚至有些颤抖，似乎是仓促间用手指（而非笔）在非常规材料上摩擦刻划而成，字迹的边缘浸着难以判断是汗水还是某种电解液的淡淡晕染，笔画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脉搏。
“……Saiten sind zerklungen……” (弦音已散……)
“……das Echo besteht weiter……”(……回声弥存……)
“……Suche……Sie……”(……寻……她……)
下面，紧跟着一串精确到小数点的地理坐标数字，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刻下：████.████, ████.████
“……德语？”贝克曼脱口而出，脸上惊愕莫名。“物理学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防护服内刻下德语诗句？还有坐标？”
艾莉亚的心猛地一沉。那模糊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字迹，像是从量子纠缠的深处，带着冰冷的触感，直接攫住了她的心脏。
“弦音已散，回声弥存……寻……她……”
他手中的音乐盒曾发出怎样的弦音？回荡在何处？他要寻找的“她”，又是谁？这个“她”，与此刻躺在这里、表情定格在惊愕与平静中的李哲，是什么关系？更重要的，这遗言……以及那个被特意破坏的音乐盒……与这场不可能发生的凶杀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这起案件，已非“事故”二字能解释。它像一粒投入绝对死水中央的石子，却悄无声息。只有艾莉亚能“看见”那荡开的、隐形的、充满未知威胁的涟漪。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正缓缓向她张开入口。
她再次看向李哲那凝固的、仿佛穿透了空间与时间的眼睛。这一次，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微弱、破碎、带着无尽悲伤的弦音，在意识的深处悄然响起，然后，彻底断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