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中学的行政机器一旦启动,效率高得惊人,不过两天时间,所有手续都已“妥善”办妥。
凌栖那个几乎断了联系的叔叔,在接到学校“充满关怀”的电话和一笔足以让他闭口的“特殊困难补助”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转学文件上签了字,仿佛甩掉了一个烫手山芋。
没有告别,没有仪式,就像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周五的清晨,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商务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教学楼后门。
这里平时少有学生经过,是运送杂物和处置“麻烦”的通道,德育处王主任和年级组长刘老师亲自“护送”。
王主任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职业化,略显僵硬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刘老师则面色凝重,目光偶尔扫过凌栖,带着复杂,或许是最后一丝未能泯灭的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任务即将完成”的解脱。
凌栖站在车旁,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那个旧书包。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反抗,也不顺从,仿佛即将被送往未知之地的不是他自己。
那双漆黑的眼睛平静地扫过王主任略显油腻的额头,扫过刘老师紧抿的嘴唇,最后落在教学楼那扇沉重和正在缓缓关闭的后门上。
门缝里,几个负责清晨值日的学生恰好目睹了这一幕。
他们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打扫着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慌乱而刻意。
没有人上前,没有人询问,甚至连一个对视都不敢有。恐惧与一种隐秘的、如释重负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们选择了彻底的沉默。
系统的意志碾压了个体微不足道的疑惧,集体的沉默成了帮凶。
“凌栖同学,‘启明’那边环境很好,专家也很专业,对你会有帮助的。”王主任干巴巴地重复着官方说辞,伸手想去拍凌栖的肩膀,像是要完成最后一个安抚程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凌栖的瞬间,凌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了王主任手腕上那块新买,金光闪闪的手表上。
王主任的动作僵住了,他顺着凌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表盘上精致的金色刻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和氧化。
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仿佛瞬间经历了数十年的腐朽,表针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哒”声,停滞不动。
王主任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触电般缩回手,脸色一阵青白。
凌栖不再看他,转身……沉默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商务车昏暗的后座。
车门关闭,引擎启动,灰色商务车平稳地驶离了育才中学。
汇入清晨的车流,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刘老师看着车子远去的方向,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感觉压在心口许久的一块巨石似乎被移开了,尽管移开的方式让他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隐隐不安。
王主任则有些慌乱地试图擦拭手表上的黑斑,却发现那污迹如同生长在金属内部,根本无法去除。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悻悻地扯了扯袖子,将手表完全盖住,他们转身走回教学楼,阳光照在光洁的墙面上,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后门的值日生已经散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灰色商务车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繁华都市逐渐变为城乡结合部,最后驶入一片略显荒凉的区域,“启明特殊教育中心”的铁艺大门出现在视野里,高耸、冰冷,上面缠绕着尖锐的铁丝网。
车辆经过严格盘查后驶入,内部是几栋灰白色,方盒子一样的建筑,窗户狭小,装有坚固的护栏。
操场空旷,只有几个穿着统一灰色制服的身影在监管下机械地活动,听不到任何喧闹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名状压抑的气息。
凌栖被带下车,办理了简单的“入校”手续。他的个人物品被收走,换上了这里的灰色制服。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动作机械,仿佛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他被带往其中一栋建筑的深处,走廊狭长而昏暗,两侧是一扇扇紧闭和带有观察窗的铁门,空气不流通,带着霉味和隐约的……绝望感。
最终,他在一扇编号为“307”的铁门前停下,工作人员用钥匙打开门,示意他进去。
房间里只有一张铁架床,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小桌板,和一个没有盖子的蹲便器。
墙壁是光秃秃的灰白色,高处有一个小小的装着铁丝网的窗户,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
“规矩会有人告诉你……记住,这里是为了‘帮助’你。”工作人员毫无感情地说完,“哐当”一声关上了铁门,沉重的落锁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格外刺耳。
凌栖站在房间中央,没有打量这简陋到极致的环境,也没有试图去触碰那冰冷的铁门。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几分钟后,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一双浑浊而严厉的眼睛扫了进来,确认他“安分”地待在原地后,又“啪”地一声关上。
绝对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训斥还是哭喊的模糊声音,更添几分阴森。
凌栖缓缓走到房间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他抬起头,望向那扇高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他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那双从未在人前眨动过的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更加细微。
更加黑暗的漩涡开始无声地旋转和扩散,一股无形和冰冷的波动,以他为中心,如同水银泻地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间囚室,渗透进这栋建筑,渗透进这片被称为“流放地”的土壤。
墙壁上,一块不起眼和潮湿的水渍,开始缓慢地改变形状,边缘变得锐利,如同一个无声咆哮的人脸轮廓。
地面上,积累的灰尘开始无风自动,盘旋着,组成一个又一个短暂存在又瞬间消散扭曲的符文。
空气中,那原本就存在的绝望气息,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性,变得更加粘稠,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凌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种子。
无论被放逐到何处,它都会生根发芽,汲取周围的黑暗与痛苦,生长出更加诡异,更加不可名状的植株。
育才中学以为将他流放,就能恢复秩序与平静,但他们或许不知道,他们将一个原本局限于校园的“污染源”。
送入了一个聚集了更多痛苦和更多不公,更多被世界遗弃的灵魂的……培养皿。
这里的黑暗,更加浓稠,更加原始,而凌栖,将在这里,完成他的下一次“蜕皮”。
他端坐在冰冷的角落,如同冥府深处新来的判官,开始无声地阅读这片土地下,埋葬的更深,更广的罪与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