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室的门再次合拢,将陈建明留下的冰冷交易与那盆瞬间枯萎的龙血树一同封存在内。
张校长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窗前,俯瞰着下方秩序井然的校园。
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学生们跑动的身影渺小而充满活力,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但这正常,如今却建立在一条正在悄然断裂的基石之上。
他回到办公桌前,按下内部通讯键:“让德育处的王主任和年级组长刘老师过来一趟……”
不久,两位中年男性干部步履匆匆地赶到。王主任体型微胖,脸上常挂着和稀泥的笑容,此刻却显得有些紧绷。
刘老师则干瘦精悍,眼神里透着实务者的焦虑,“情况你们大概都知道了……”
张校长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陈浩父亲的态度很明确,压力已经给到我们这边,凌栖这个学生……不能再留在普通班级了。”
王主任搓了搓手,谨慎地开口:“校长,您的意思是……劝退?还是转学?这需要和家长沟通,但凌栖他家的情况……”
“不是劝退,也不是简单的转学。”张校长打断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我们要为他提供‘更合适的教育环境’
市郊那所‘启明特殊教育中心’,不是一直和我们有合作意向吗?他们有针对‘严重心理创伤伴行为异常’学生的封闭式管理项目。”
刘老师倒吸一口凉气:“启明?那里……校长,那里名义上是特殊教育,实际上几乎就是……就是把问题学生圈起来的地方!
管理手段听说很……强硬,凌栖如果送去那里,恐怕……”
“恐怕什么?”张校长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留在学校里,恐怕会更糟。陈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这不是孤例。
赵志强今天在课堂上的异常反应,你们听说了吧?下一个会是谁?恐慌正在蔓延,教学秩序如何保障?学校的声誉还要不要?”
一连串的反问,冷静而残酷。他将个体的命运放在天平上,与“秩序”和“声誉”进行衡量,结果不言而喻……
“可是,没有确凿证据……”王主任还想挣扎。
“要什么确凿证据?”张校长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等着下一个学生精神崩溃?还是等着家长联名闹到教育局?
等到媒体把‘育才中学闹鬼’当成头条新闻?我们要的是解决问题,不是在法庭上定罪!”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王主任低下了头,刘老师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
他们都明白,校长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无关对错,只关乎利益和稳定。
“手续方面,王主任你去协调……”张校长开始部署,语速很快,“联系凌栖的监护人,如果他那个叔叔还在联系得上的话。
强调这是学校基于专业评估,为凌栖提供的‘最优选择’,所有费用由学校专项基金和陈总承诺的捐赠共同承担,务必让他签字。”
“刘老师,你负责班级内部稳定,统一口径,凌栖同学因‘心理康复需要’,转入‘更专业的机构’进行治疗和学习。
淡化处理,不允许任何学生私下议论、传播不实信息,尤其是那个外校的记者,要特别注意,不能让她抓到任何把柄……”
分工明确,指令清晰……一套成熟的行政机器开始为了“大局”而运转,准备将一个小小的、不合时宜的零件无声地拆卸和移除。
“至于凌栖本人……”张校长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但很快被坚定取代,“他应该不会反抗,他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
就在这时,张校长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屏幕,忽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没有来电,没有通知,屏幕上只是自动跳转到了一个加密的相册文件夹,里面是几张他多年前与几位同窗好友的合影。照片上,年轻的他笑容意气风发。
然而,在那些合影的背景里,一些原本模糊的、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凸显出来,一张被随意丢弃在长椅上。
印有“退学通知书”字样的纸张一角,一个躲在树后眼神怨愤的瘦弱学生的侧影,甚至在一张集体照的角落,地面上一小滩不起眼。
颜色深谙的污渍,此刻看去,竟隐隐像是一个绝望的人形轮廓……
张校长的呼吸猛地一滞,脸色瞬间变得灰白。这些照片他早已遗忘在角落,那些背景细节他当年从未留意,或者说,刻意忽略了。
那时,他们是天之骄子,是学校的未来,而某些个体的陨落,不过是前进路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现在,这些尘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时间的缝隙中翻检出来,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手机屏幕闪烁了几下,恢复了待机画面。王主任和刘老师疑惑地看着校长突然变化的脸色。
“……就这样吧,尽快去办。”张校长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两人不敢多问,躬身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张校长一人。他缓缓坐倒在椅子上,目光有些空洞。
他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掌控着全局,为了更大的棋盘可以牺牲任何棋子。
可现在,他却感觉到,自己似乎也早已是棋局的一部分。
凌栖的存在,像一面无限延伸的镜子,不仅映照出当下的丑恶,也照进了他自己不愿回顾的过去。
他为了维护眼前的基石,准备将凌栖放逐到那个被称为“特殊教育”的流放地。
而凌栖,却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每一块看似稳固的基石之下,都可能埋葬着不为人知的牺牲与罪恶。
他拿起内线电话,想要撤销刚才的命令,但手指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没有按下。
系统的惯性太大了,利益的链条已经转动。个人的一丝悔悟,在庞大的机器面前,微不足道。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驶向“启明”的囚车,在制度的轨道上,缓缓启动。
而在高二(七)班的教室里,凌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第一次,主动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扫视过教室里那些或恐惧,或麻木或带着一丝隐秘庆幸的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讲台上方悬挂的国旗和校旗上。那面崭新且象征着荣誉与秩序的校旗,右下角的金色校名字体边缘,开始渗出一点极其细微,如同铁锈般的暗红色污迹。
那污迹很小,小到几乎无人察觉,但它正在那里,如同一个缓慢扩散的癌细胞,预示着这座看似坚固的教育殿堂,其根基正在被某种更深沉的黑暗所侵蚀。
而这黑暗,并非来自外界,恰恰源自于它试图维护自身时所暴露出的,人性中最冰冷的算计与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