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交锋
沈云辞那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的叩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沈云晦心底漾开层层涟漪。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维持着那副弱不胜衣的姿态,纤细的手指拢了拢肩上带着弟弟体温的月白披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盒上细腻的纹路。
暖玉温润,却驱不散她心底渐生的寒意。皇弟察觉到了,尽管他可能永远猜不到双生子的真相,但他敏锐的直觉已经捕捉到了风暴来临前,空气中那丝不寻常的电荷。那三声叩击,是提醒,是警示,更是姐弟间无需言说的默契。
诗会经过二皇子这一打岔,气氛更加热络。逍遥先生似乎与沈云辞相谈甚欢,竟真命人取来了珍藏的佳酿,一时间酒香四溢,混合着花香墨韵,织成一幅盛世繁华的画卷。
顾临渊的目光,自沈云辞离开后,便愈发不受控制地落在那个倚在软榻上的月白身影上。他身为新科进士,殿试面圣时曾远远见过昭华公主数次,印象中总是苍白、安静,如同易碎的名贵瓷器,被精心供养在深宫重帷之内。
可今日,不同。
那首《观山》诗,气魄非凡,绝非一个终日卧于病榻、只看得到四方宫墙的女子所能吟出。尤其是那句“山河堪纵目,何必羡山林”,隐隐透出的,是一种对广阔天地的向往,一种被束缚却心向自由的韧劲。这与他认知中那位娇柔的公主,产生了微妙而致命的偏差。
更让他心头触动的是,方才二皇子为她披上披风时,她那一闪而过的、介于窘迫与无奈之间的神情,以及她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竟让他生出一种想要守护,想要探寻的冲动。
他并非孟浪之人,深知君臣之别,亦知公主身份尊贵,不容亵渎。可那目光,就是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像一本被尘埃覆盖的孤本,偶然被风吹开一角,露出了内里惊才绝艳的只言片语,引得他这爱书之人,心痒难耐,欲罢不能。
他整理了一下因方才急切起身而微皱的进士袍,步履沉稳地走上前,在距离软榻三步之遥处停下,举止端正地行了一礼,声音清朗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殿下受惊了。可曾伤到?”
沈云晦抬眸,看向这位风头正劲的新科进士。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眼间是读书人特有的清正与刚直,此刻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萧恒那种带着算计的探究,以及沈云辞混合着亲昵的审视都不同,顾临渊的目光更为纯粹,也更让她……难以招架。
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带着几分虚弱:“无碍,多谢顾大人关心。”她顿了顿,想起他方才为自己解围的话,补充道,“也多谢顾大人方才出言。”
“殿下言重了。”顾临渊见她回应,心中微喜,语气更为恳切,“臣只是实话实说。殿下方才那首诗,胸怀气度,臣钦佩不已。”他目光真诚,“诗词本为抒怀,能抒发出殿下这般山河入怀的胸襟,便是佳作,又何须拘泥形式?”
他这话,既是在赞诗,更是在赞人。
沈云晦尚未回应,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便插了进来:“哦?顾进士这是在夸我皇姐的诗,还是在夸我皇姐的人?”
只见沈云辞不知何时已晃了回来,玉骨扇轻摇,似笑非笑地看着顾临渊,眼神在他与沈云晦之间打了个转,带着几分玩味。
顾临渊面色不变,坦然应对:“二殿下说笑了。公主殿下的才情与人品,皆令臣心折。臣之赞誉,发自肺腑。”他不卑不亢,既回应了沈云辞的调侃,又再次明确表达了对公主的欣赏。
沈云辞挑眉,扇子摇得更悠闲了些,视线转向一旁看似在独自品酒,实则一直留意着这边动静的萧恒:“萧公子,你说呢?我这皇姐,是不是才貌双全,当得起任何赞誉?”
他将话头引向了萧恒。
萧恒放下酒杯,那双深邃的桃花眼掠过沈云晦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最后落在顾临渊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公主殿下自然是金枝玉叶,风华无双。顾大人年轻有为,又是新科进士,对殿下心生仰慕,也是人之常情。”他话语听起来像是在打圆场,但那“仰慕”二字,却刻意加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仿佛在说顾临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顾临渊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沈云辞却抢先一步,哈哈一笑,拍了拍顾临渊的肩膀:“萧公子这话说的,好像我皇姐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仙子似的。”他转头对着沈云晦,语气亲昵又带着皇子特有的傲然,“皇姐,你看,你这偶尔出来透透气,就引得才子富商都挪不开眼,可见我们大靖朝的公主,是何等风采!”
他这话,看似在炫耀,实则将顾临渊的“仰慕”和萧恒的“关注”都归结于公主自身的魅力,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两人之间隐隐的火药味,也再次强调了皇家的威仪。
沈云晦心中暗赞弟弟机敏,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些许疲态和赧然,低声道:“皇弟莫要胡言……我有些乏了。”
“瞧我,光顾着说话,忘了皇姐需要静养。”沈云辞立刻接口,对着顾临渊和萧恒道,“二位,我皇姐身子不适,需要休息,咱们就别在这儿扰她清静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风流却不容拒绝。
顾临渊虽心有不舍,但也知礼数,对着沈云晦再次一礼:“殿下保重身体,臣告退。”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这才转身离开。
萧恒也优雅地欠了欠身,笑容依旧完美无瑕:“殿下好好休息。”他深深看了沈云晦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们还会再见的”,随即也施施然走向别处。
人群稍稍散开,沈云晦终于得了片刻清净。她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运转。顾临渊的直白关切,萧恒的意味深长,沈云辞的机警周旋……
她能感觉到,顾临渊的视线仍不时落在她身上,带着温度。而萧恒……即使背对着,也能感受到那如同实质般的探究目光。还有云辞,他看似纨绔,实则心细如发,方才那番对话,他既维护了她,也试探了顾萧二人。
就在这时,一名端着新沏茶水的侍女低眉顺眼地走近,欲为公主换茶。就在她弯腰放置茶盏的瞬间,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手中托盘连同滚烫的茶水,直直朝着沈云晦的面门袭去!
变故突生!
“公主小心!”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距离最近的顾临渊脸色骤变,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冲上前。
隐藏在树上的沈云昭瞳孔猛缩,指尖一枚柳叶镖已扣在手中!
电光火石之间,沈云晦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属于暗影阁主的本能让她几乎要侧身旋踢,将那侍女连人带托盘扫开!但“昭华公主”的人设像一道铁箍死死勒住了她的动作——她不能动武!
硬抗?滚烫的茶水泼在脸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月白身影比她反应更快!是去而复返的沈云辞!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在侍女失衡的瞬间已动,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伸手一揽,不是去挡茶水,而是直接将沈云晦连人带榻上的软枕向后猛地一带!
“哗啦——!”茶水大半泼空,溅落在榻沿和地上,碎裂的瓷片四溅。仍有几滴热茶溅到了沈云辞及时挡在前面的手臂袖袍上,瞬间洇开深色水渍。
“皇姐!”沈云辞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紧紧护住沈云晦,目光如刀般射向那个摔倒在地、瑟瑟发抖的侍女,“怎么回事?!”
整个流芳园瞬间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顾临渊冲过来的脚步顿住,看着被沈云辞牢牢护住的公主,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头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无力感。刚才那一刻,他竟慢了沈云辞一步。
萧恒站在原地,摇着酒杯,眼神幽深地看着这一幕,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意外?还是……试探?
沈云晦靠在沈云辞怀里,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紧绷力量和急促的心跳,她自己也是心跳如擂鼓。她抬起头,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带着真实的惊惧(大半是演的,小半是真的后怕),嘴唇微微颤抖:“皇……皇弟……”
“没事了,皇姐,没事了。”沈云辞低头看她,语气瞬间放柔,带着安抚,但当他再次抬头看向那侍女和闻声赶来的如意楼管事时,眼神已是一片冰寒,“把这贱婢带下去,严加审问!看看是谁让她毛手毛脚,惊扰公主凤驾!”
他语气中的杀意,让周围温度都骤降几分。
“是,是!二殿下恕罪!小人一定严查!”管事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磕头,指挥着护卫将那哭喊求饶的侍女拖了下去。
沈云辞这才仔细查看沈云晦,确认她除了受惊并未被烫到,才彻底松了口气。他扶着她重新坐好,为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动作轻柔,与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
“皇姐,这地方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宫。”沈云辞沉声道,不再看园中任何人。
沈云晦虚弱地点了点头,没有反对。经此一遭,她确实需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顾临渊看着沈云辞护着公主离开的背影,那位月白皇子将姐姐牢牢地护在身侧,隔绝了所有探究的视线,也隔绝了他的目光。他攥了攥拳,心中那份想要靠近、想要守护的念头,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遥不可及。
萧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扫过被拖走的侍女方向,又落在沈云辞两人离去的背影上,最后,与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灰衣人对视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