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格・维尔加是一座分为四层的城市。餐厅位于倒数第二层，靠近中央楼梯。其设计充分体现了当下的用途：规模堪比好几栋房子合在一起，还配备了一间设施齐全的厨房。
或许这里最初并非餐厅，而是酒馆——毕竟矮人比人类更爱饮酒，也更爱热热闹闹地闲聊。
然而此刻，大厅里却并不喧闹。这不只是因为人少，更明显的是，这里的氛围平时本不该如此沉闷。
一排排长桌坐了约有一半人，在场的人类和矮人都频频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真是的。”
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两个外来者背靠着墙坐着。
“烦死人了。”坐在他们对面的黛安娜低声嘀咕，眯着眼瞪着那些打量的人，看样子随时可能发作，冲他们大喊大叫。
“别理他们，忍忍就好。”伊恩说道，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露西娅看起来也毫不在意。
“他们都在盯着伊恩大人看，尤其是那些矮人。”露西娅轻声说道。
“嗯……”黛安娜的目光落在伊恩身上的白磷铠甲上。尽管铠甲上有些鳞片缺失，也有凹陷，但它依旧散发着一种远超实用功能的优雅质感与精湛工艺。
再看那把长剑——毫无遮拦地佩在他腰间，连剑鞘都没有。即便在外行眼里，那纯净的白色剑身也散发着毋庸置疑的杰作兵器的气息。
“话说，那到底是什么剑啊？我以前从没见过。”
伊恩耸耸肩：“又没有规定说我只能带一把剑。你最该清楚这一点才对。”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黛安娜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这时一位身材粗壮的矮人妇女走了过来，头上稳稳顶着一个大托盘。
黛安娜闭上了嘴，那妇女将托盘放在他们桌沿，迅速把食物摆了上去：三碗粥，稠得像黏液一样，每碗配一把木勺；三杯气味刺鼻的烈酒，反常地装在玻璃杯里；桌子中央还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是三根样子怪异的香肠，旁边还有一个玻璃水壶，里面似乎是水。
“哦。”
“嗯。”
伊恩和露西娅各自打量着桌上的食物，发出一声轻哼。
“你们真是从北方来的？”矮人妇女已经把托盘重新顶回头上，突然开口问道。
刚才还在眯着眼审视香肠、满脸怀疑的露西娅，立刻露出随意的笑容，仿佛刚才的疑虑从未有过。
矮人妇女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露西娅，语气平淡地补充道：“那你们离开前，偶尔过来讲讲那边的事吧。我会给你们弄点稍微能吃的东西。”
露西娅惊讶地眨了眨眼，而矮人妇女没等她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尴尬的沉默中，黛安娜与露西娅的目光自然地相遇，她舀起一勺冒着热气的粥，开口说道：“他们偶尔会听到帝国或中部地区的消息，但很少能听到关于北方或南方的详细故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
“啊，那倒不难，我能做到。”露西娅说着点了点头，此时伊恩喝了一口粥，也轻轻“嗯”了一声。
黛安娜嘴里还嚼着东西，补充道：“尝起来就像煮透了的痰，对吧？我懂。”
“没想到还没难吃到完全咽不下去。”
“你认真的？”
“我早就不指望味道了。”伊恩漫不经心地回答。
说话间，露西娅用两根手指捏起一根样子怪异的香肠，怀疑地打量着。
“我可不想问这是用哪种怪物的肠子做的。”她说。
“最好别问。而且在这里，我们不说‘怪物’这种词。”黛安娜一边说，一边继续不停地喝着粥。
这时伊恩问道：“这里的人吃饭都是靠配给吗？”
“差不多吧。要是每个人都想吃多少吃多少，库存根本撑不了多久，尤其是酒。平时采集肉类是我们‘猫头鹰’的任务之一。”
“这里的……呃，野兽，很多都是不能吃的吧？”露西娅说着，把香肠举到嘴边。
黛安娜微微挑眉：“没有不能吃的猎物，关键是要知道怎么处理。”
“啊，原来如此。”露西娅轻轻叹了口气，伊恩也点了点头。
人类向来善于想办法，即便是最毒的鱼，也能找到安全的食用方式。
难怪这座山比其他地方更安宁平静。
伊恩暗自思索着，随即又开口问道：“你把消息传给‘猫头鹰’了吗？”
“传了。他们看起来都挺紧张的。准备工作一完成，就会去各自的巡逻区域。”黛安娜一边说，一边继续舀着粥。
“他们会两人一组行动。如果发现‘漫游者’，一人回来汇报；如果是假消息，两人就一起回来。”她补充道。
“要是发现有人试图靠近裂隙边缘，情况就不止这样了。”露西娅接着说。
黛安娜只是点了点头，注意力仍在吃饭上。
伊恩吃得比较慢，他开口说道：“这么说，还不确定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们不能走裂隙里的通道，但应该也花不了太久。他们腿脚都很快，虽然没我快。”
“那‘狼’呢？”伊恩又问。
“谁知道？但他们可能没我们快。那群人最讨厌被困在堡垒里了。”
看来他们在这座城市的停留时间可能会比预想的长，但目前来看，这未必是坏消息。
“这香肠居然还能吃。”露西娅嚼着香肠，若有所思地说。
“是吗？”伊恩说着，也咬了一口香肠。它远没有看起来那么难吃——咸味盖过了苦味。
“这附近有岩盐矿之类的吗？”露西娅问。
“往西南走很远，有一片盐原。当年大地板块扭曲的时候，内陆海的一部分被分隔开来，就形成了那片盐原。”黛安娜轻声解释道。
即便在说话，她也没有停下吃喝的动作。显然，快速进食已经成了她的本能。但很快，黛安娜的咀嚼动作突然停住了——她看到伊恩拿起了那杯烈酒，凑到了嘴边。
杯子里的酒还剩一半，伊恩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他微微皱了皱眉。
“没传说中那么难喝。”
“不可能吧？你确定你的味蕾还好使？”黛安娜皱着眉问道。
伊恩耸耸肩，把露西娅杯里的酒也倒进了自己的杯子：“我本来就不排斥发酵的东西。而且对我来说，酒只要够烈，就差不多了。”
这酒尝起来像是工业酒精和氨水的混合体。分量这么少也情有可原——大多数人喝一杯就会醉。
“难以置信。其他人喝这酒都是迫不得已。”黛安娜摇着头嘀咕着，也拿起杯子凑到嘴边，屏住呼吸抿了一口。
“难喝到什么程度？”露西娅好奇地问。伊恩拿起水壶，往她空了的杯子里倒了些水。
“你闻闻就知道了。”
“好啊，我试试——呃！”露西娅把杯子举到唇边，却突然僵住，立刻皱着眉把杯子放了回去。
“我宁愿喝一瓶北方的烈酒。”
“至于这么夸张吗。”伊恩笑着说，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
伊恩和露西娅悠然地继续吃着，黛安娜则用手背擦了擦嘴——她已经把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全吃完了。
她跷起二郎腿，环顾了一下大厅，然后压低声音说：“那些矮子，还在盯着你看呢。他们肯定恨不得凑过来好好看看你的铠甲，还有那把漂亮的剑。哼——”
她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他们一看到不常见的东西就着迷。见到这么精致的玩意儿，说不定早就想上手摸了。说真的，这铠甲看起来确实该让工匠修补一下了。”
“不过，他们倒是出奇地安静。”
“他们只是在等时机罢了。只要有一个人动手，其他人就会一拥而上。而且，他们特别输不起。”
你们矮人不也一样吗？伊恩心里想着，一边嚼着粥里不知名的块状物，一边随口说道：“之前那些矮人不在这儿了。”
“谁？哦，你说站岗的那些？”黛安娜耸耸肩，“他们可能还在执勤吧。一旦上了岗，就得待好一阵子。”
“他们怎么记换班时间？”
“他们用一种小沙漏，只有守卫才有。沙漏装在金铁熔铸的底座上，还连着一套复杂的齿轮装置。到时间了，当班的守卫就把沙漏交给下一个人，翻过来，沙子就又开始流了。”
伊恩的目光飘向自己的杯子：“这里的玻璃似乎很常见。”
“据说原材料很容易找——沙子、盐、石灰石之类的。我也不是很懂，但这里到处都是一门心思要做东西的矮人，所以能做出玻璃也不奇怪。”
“制作玻璃不是需要温度极高且稳定的熔炉吗？”露西娅插话道。
黛安娜又耸了耸肩：“古代的矮人们肯定早就搞定这个问题了。再说了，这里以前可是龙巢啊。”
那这里简直就是顶级工坊了。
伊恩暗自点头思索着。
这意味着他们或许能在这里弄到一些优质的物品——或者说，只要有合适的材料，几乎能打造出任何他们需要的东西。说不定还能把秘银熔化重铸。
“饭吃完了吗？”伊恩又咬了一口香肠，问道。
黛安娜点点头，微微扬起下巴，像是在炫耀：“嗯。一个优秀的斥候，向来——”
“很好。那你去准备洗澡水吧。”
“——准备充分……什么？”黛安娜的话戛然而止，呆呆地看着伊恩，仿佛没听清他的话。
伊恩毫不犹豫地回答：“洗澡水。我们一回去，我就要洗澡。”
“现在？马上？”
伊恩点了点头。黛安娜的表情慢慢变得难以置信：“你知道准备洗澡水要做多少事吗？要从井里打水，运到熔炉边，用锅加热，然后还要——”
“你动作快，力气也大，稍微快点就行。”伊恩漫不经心地说。
黛安娜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我认识回去的路，你放心。而且我们还没吃完呢，还有点时间。”他说着，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第二次的时候你可以慢点儿。动作太快，水凉得也快。”
“第二次？”黛安娜的思绪突然停住，嘴唇机械地动着，喃喃道，“你是说，不止要准备一次？”
“当然不止。你看我这样，一次哪洗得干净。”伊恩随口说着，指了指自己。
“而且，露西也需要水。”
“我不用热水，给我弄点凉水就行。谢谢你，黛安娜。”露西娅点头致谢。
黛安娜茫然地看了露西娅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该死。”
突然，黛安娜猛地站起身，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连头都没回。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露西娅带着笑意转向伊恩：“伊恩大人，你可真会使唤人啊。”
“只是以前被人使唤惯了而已。”伊恩不假思索地回答，继续吃着东西。
黛安娜一走，大厅里投来的目光就更明显了，尤其是那些矮人的目光。
他们肯定是没什么东西可琢磨了。伊恩忍住苦笑，继续嚼着食物。
——嗯，这天花板倒是挺新的。
几分钟后，一个慵懒的声音在伊恩的脑海中微弱地响起。
“你终于醒了，约格。”露西娅像是在腹语一般，轻声说道。
约格的声音再次传来，缓慢而含糊，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
——醒了，但我不喜欢这里的感觉。难怪我睡了这么久。这是哪儿？
“德拉格・维尔加。一座以前是龙巢的城市。你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不少事。”
——龙巢？单凭一条龙的魔力，可不足以让这里变得这么让人不舒服。算了，我知道了。这么说，这里就是你们的目的地？
约格喃喃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
伊恩刚喝完杯中的酒，轻轻舔了舔嘴唇，补充道：“看你这么虚弱，倒还挺新鲜。”
“我们马上要回去了，你就在心里看看这座城市吧。像之前那样，安静点。”伊恩放下空杯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露西娅也立刻跟着站起来。伊恩没有回头，转身大步穿过此刻明显更安静的餐厅。
我还真是什么事都要掺和啊。伊恩心里想着，轻轻摇了摇头。他无视身后追随的目光，径直走出了大厅。
“呼。”
伊恩缓缓沉入圆形的热水浴缸，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将下半身浸在热水里，屈膝蜷缩着，才勉强容身。尽管姿势有些局促，但他毫无怨言。
就连浴缸本身都是温热的，和地面一样能保温。
这简直是天堂。
伊恩让双腿搭在浴缸边缘，上半身再往下滑了滑，直到水面没过下巴。他的大腿从中间往下都露在浴缸外——要让上半身浸在水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热水已经变得浑浊。伊恩泡在水里，懒洋洋地用一只手搓着身体。突然，他抬起左手，看向手背。
咔嗒。
浴室门滑开了。伊恩将手放回水中，转头看向门口。
黛安娜站在那里，头垂得低低的，模样简直可以用窘迫来形容。她双手各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桶。
“来得正好。”伊恩在浴缸底部摸索着，很快就摸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排水塞，“我正准备换水呢。”
他拔出塞子，水顺着浴缸侧面的洞口流了出去，汇入地面刻好的凹槽，最终流向厕所。
“你该不会真要我现在再准备一缸水吧？”黛安娜一边走进来，一边嘀咕着，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她的目光落在了伊恩搭在浴缸边缘的腿上。
片刻的沉默。伊恩坐起身，将腿收回浴缸里。黛安娜飞快地眨了眨眼，目光向上移开，然后才继续走进来。
“靠近浴缸一点。”伊恩将胳膊搭在缸沿上，说道。
“你、你要干什么？”黛安娜结结巴巴地问，肩膀微微抽搐了一下。
“倒水啊。”伊恩轻声笑着回答。
“哦，原来是要倒水。”黛安娜喃喃道，又眨了眨眼，才小心翼翼地走向浴缸，目光刻意落在伊恩上方一点的位置。
与此同时，伊恩低头看了看空了的浴缸，眨了眨眼。刚才在水里游动的约格，似乎跟着排掉的洗澡水流走了。伊恩只是轻轻耸了耸肩，把排水塞重新塞了回去。
“接下来再装满，给露西用。”他随口说道。
“你可真会压榨人。”黛安娜皱着鼻子嘀咕，动作迅速地将冒着热气的水倒进浴缸。当然，这动静丝毫没影响到伊恩——他只是看着空浴缸重新被水灌满。
“我再去提水。”黛安娜叹了口气，咂了咂嘴，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伊恩伸出左手：“顺便把那些东西也带走吧。”
黛安娜下意识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随即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难以置信。
浴室角落里，有一个用来放毛巾或衣物的石架，上面堆着好几把刀——全是她的武器。
看着黛安娜快步走向石架，伊恩笑着补充道：“我拿了你三把飞刀，本来想用的。别担心，我会赔你的。”
黛安娜急忙把武器收在一起，眉头紧锁。
“你该不会只拿了匕首吧？”
很明显，她发现少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我还以为你是个守信用的人。”黛安娜眯起眼睛，目光里充满指责，“看来东西到了你手里，你就贪心了。真让我失望，伊恩・霍普。”
伊恩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这么说就太苛刻了。”
他将右手伸到浴缸边，拿起放在那里的一个面具，随意地换到左手上，语气平静地说道：
“我特意把面具留着，想亲手还给你。”
“亲手还给我？”黛安娜立刻转过身，锐利的目光锁定在伊恩搭在浴缸边缘的手上——那上面正放着面具。
“你费这么大劲……到底想干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面具凹陷的内侧，塞着一样东西：一张卷得整齐的细长棕色纸片。
黛安娜盯着那东西，嘴巴微微张开，说不出话来：“香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