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鲁德屏住呼吸，僵在原地凝视着伊恩。他想必已经察觉到，伊恩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笑意。
被那深邃幽暗的目光锁定，特鲁德迟疑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哈哈……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我只是有点犹豫，因为房间里乱得像猪窝，仅此而已。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过日子的样子。”
特鲁德发出夸张的笑声，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伊恩瞥了露西娅和米格尔一眼，随后拿起酒瓶站起身。
“倒要看看有多乱。”
“哈哈……您、您真的不介意吗？”
“我可不像你，早就习惯风餐露宿了。”伊恩朝楼梯走去。
周围的人纷纷贴墙站好，过去在特拉维加并肩作战时对伊恩的畏惧感彻底被唤醒。即便没有那些回忆，对伊恩心怀敬畏也本就是理所当然——和普通成员不同，他们知道伊恩身负卡哈神的祝福，在战场上拥有超乎常人的战力，有些人甚至对伊恩与巨龙战斗的场景留有模糊如梦境般的记忆。因此，关于伊恩的任何传言，他们都不敢轻易当作无稽之谈。
“……明白了。”
特鲁德表情僵硬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大厅。
“都听好了！对我们的客人要毕恭毕敬，举止得体！听到没有？他们可是来自圣火神殿的人！这位是未来的圣女大人，这位是独臂祭司大人！”
“叫我铁拳。”
“嗯？……”特鲁德听到这低沉的声音，转过身来。
米格尔嚼着香肠，补充道：“叫我铁拳祭司。这是屠龙者大人亲自给我取的绰号。”
“原来是这样？你们都听到了吗？未来的圣女大人和铁拳祭司大人就在这里！”
“别废话了，赶紧上楼。别挡着楼梯。”伊恩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特鲁德干咳一声，慌忙踏上台阶。那些僵在原地的普通成员或许没注意到，但骨干们清楚地看到，特鲁德的肩膀垮了下来。
等特鲁德和伊恩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方，大厅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除了那两位镇定自若用餐的人，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动弹。
“好了，别老贴在墙上，都坐下吧。”米格尔随意地摆了摆手。
熟悉的骨干成员们迟疑地点点头，慢慢走上前来。米格尔与露西娅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露西娅开口说道：
“现在，我们需要你们帮忙。”
她环视了一圈房间，平静地补充道：“首先，来自雪原或是有雪原旅行经验的人，请站起来。”
短暂的困惑对视后，几名雇佣兵迟疑地站了起来。他们大多是北方人，其中还包括几位刚要坐下的骨干成员。
米格尔笑着示意他们过来：“那大家都靠近点，找地方坐下吧。我们得一起商量点事。不过先等我们的圣女大人吃完再说。”
雇佣兵们开始挪动，酒馆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动静。
二楼走廊比伊恩记忆中更干净、更安静。不出所料，这里似乎是专门留给佣兵团骨干成员使用的区域——若是所有雇佣兵都能随意出入，绝不会这么整洁。
伊恩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住宿费你们是按时交的吧？”
“当、当然了。”走在前面的特鲁德身体一僵，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们甚至每周都按高于标准的价格支付。”
他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写满担忧与不安，再也没必要维持表面的镇定了。
伊恩平静地点点头：“那就好，省得我担心。”
“……我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听说您以前就住那儿，对吗？”
“嗯。不过不是一开始就住那儿。”伊恩回答着，回忆起过去的事情，随后微微勾了勾嘴角，“难怪你把这里当成基地。”
“嘛，象征意义还是很重要的，不是吗？”
特鲁德握住门把手，再次开口：“即便在这儿，我们也时常能听到您的消息。您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整个大陆。但在我看来，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屠龙的壮举——”
“等等。”伊恩眼神一凝，打断了他的话，“开门就好。”
“……明白了。”特鲁德身体又是一僵，从鼻子里长长呼出一口气，推开了房门。他宽阔的后背因焦虑而紧绷着。
……你到底心虚到什么程度啊？
伊恩咂了下舌，伸手抓住特鲁德的胳膊，把他推到一边。
“嗯？！”这个几乎挡住整个门口的高大身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挪开了。特鲁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而伊恩根本没看他一眼，径直走进了房间。
“哦……倒是挺气派的嘛。”伊恩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赞叹。
他正前方放着一张宽大的木桌，桌子后面临窗的椅子又高又气派——高耸的椅背配上扶手，透着一股庄重感。桌面上摆放着墨水、羽毛笔、带熔蜡银勺的烛台，还有一本皮质封面的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桌子对面的客座又小又旧，看起来有些破旧。
“……看来也就只有这桌子像点样子了。”伊恩环顾四周，说道。
房间其余部分和普通酒馆客房没什么两样：地板上铺着熊皮，床边散落着武器、酒瓶，甚至还有银币。
“不管怎么收拾，很快又会乱起来。哈哈……”特鲁德随后也走进房间，发出尴尬的笑声。但这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
伊恩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走，很自然地绕过桌子，坐在了主位上。他把酒瓶放在桌上，随意地摆了摆手。
“把杯子拿来。”尽管伊恩的举动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但特鲁德却提不出任何反对意见。
“……好的。”特鲁德认命似的闭上眼睛片刻，随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床边。
与此同时，伊恩翻开了桌上的那本书。不出所料，这是一本账簿——上面整齐地记录着疑似客户姓名首字母和金额的内容。桌子下方的抽屉里，或许还放着更多类似的账簿。
“你倒是有管理天赋。”
当表情紧绷的特鲁德走到桌前时，伊恩的目光仍停留在账簿上，开口说道：“从这些条理清晰的记录来看，你管理佣兵团时，想必也是这么有条理。”
特鲁德把锡杯放在桌上，拿起酒瓶，低声说道：“我只是装装样子……模仿罢了。”
“如果真的只是装样子，那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伊恩抬起头，看向特鲁德：“但你私下捞好处的时候，可没只是装样子吧？”
特鲁德正准备给伊恩倒酒，听到这话顿时僵住了。他手一抖，酒瓶里的酒差点溢出来，连忙放下酒瓶，咽了口唾沫说道：“我、我坦白，首领。您或许已经知道了，但我们确实一直在摆架子，张扬得很。而且，就像您刚才说的，我们也通过一些不正当手段捞了不少好处。”
他说得飞快，紧张地舔着嘴唇，拿酒瓶的手微微颤抖。
“但我们只对贵族那样做，尤其是大公殿下。我们从来没有欺负过平民，也没有亏待过北方的同胞。当然，也有几个人试图敲诈过路人，但只要被我们发现，就会严惩不贷——先剁了他们的手指以示警告。我们绝不会做有损您名声的事——”
“够了。”伊恩打断了他的话。他用深邃难辨的黑眸盯着特鲁德看了片刻，随后指了指自己面前空着的杯子。
仍僵在原地的特鲁德本能地给自己倒起了酒。
“我不是来追究你捞了多少好处的。”伊恩伸手拿起倒满酒的杯子，“只要你履行职责，承担起责任就行。”
特鲁德再次屏住呼吸，而伊恩则慢慢举杯凑近嘴唇，一滴酒都没有洒出来——只有特鲁德自己的杯子溢得满桌都是。
“是时候让你们配得上‘屠龙勇士团’这个名字了，特鲁德。”伊恩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直到这时，特鲁德才惊讶地眨了眨眼，把酒瓶放到一边。他低头看着桌面，连擦拭溢出的酒都忘了，最终开口说道：“所以，您真的是因为黑墙的事回来的。”
“是。我猜你可能已经预料到了。”
“我倒希望不是。我宁愿您是因为传言来整治我们——那样虽然也很可怕，但至少我们还能求饶……”
特鲁德叹了口气，身体瘫倒在椅子上，木头椅子在他的重压下发出仿佛要断裂的吱呀声。他拿起自己的杯子，手抖得厉害，酒顺着杯壁不断往下流。
伊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再次开口：“我不接受任何以‘手头有合同’为借口的推脱。要么取消，要么推迟。也不用在意大公那边——我是奉帝国法令而来的。”
“……您说的是帝国法令？”
“对。我现在有了正式的头衔和职位，是北方雪原的边境伯了。”伊恩一边回答，一边再次拿起酒瓶。
刚放下杯子的特鲁德猛地闭上眼睛：“该死，难怪……我就觉得前线传来的消息有点不对劲……”
伊恩倒酒的动作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不对劲的消息？”
“前线的部队似乎在逐步撤离。”
伊恩放下酒瓶，眉头皱得更紧了，追问道：“详细说说。”
“我也不知道所有细节，只是把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而已。”察觉到伊恩语气的变化，特鲁德立刻睁开眼睛，急忙说道。
伊恩微微点头，给特鲁德的杯子也续上了酒。
“前段时间，我听说前线军团在重新部署。他们说是因为首都派来的驻军准备撤离了。”
“首都的驻军？”
特鲁德点点头，再次举起杯子，继续说道：“据说这是帝国的命令。他们中大概有一半人要被调往东线，所以前线堡垒的兵力也在相应调整。”
“……你什么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的？”
“让我想想。大概十五天前吧？所以实际上，这件事可能在那之前几天就开始了……”
特鲁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伊恩脸上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锐利得让他僵在原地。他不明白这笑容的含义，但对伊恩来说，这种反应再自然不过。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这个计划。
伊恩终于看清了皇帝的真实意图：借助他的存在来巩固北线防线，同时将剩余兵力调往其他战线。毫无疑问，这是个明智的战略决策——毕竟侵蚀不会同时袭击所有战线。如果换作他处于同样的位置，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理解归理解，接受起来却并不容易。
……老人家的担忧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基斯的模样，也更加坚定了他守住防线、平安返回的决心——他一定要从皇帝那里拿到应有的报酬。
“继续说。”伊恩放下杯子，催促特鲁德。
特鲁德紧盯着伊恩，连忙接着说道：“据我所知……卡林吉翁堡垒的兵力削减得最多。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卡林吉翁可是最前线的堡垒啊。”
“是啊……真正的最前线。”伊恩的嘴角又勾起了几分。
……难怪任务会和卡林吉翁挂钩。
伊恩在心里嘀咕着，再次给自己倒满酒。这确实像是奥拉夫大公会做的决定。
当初让伊恩成为“屠龙者”的贝利乌姆堡垒之战中，那些部署的兵力实际上不过是用来拖延时间的牺牲品。如今接到皇帝的命令，大公又在最前线的堡垒为这位北方英雄和他的军团准备好了位置，希望能重现当年的奇迹。
“但就在几天前，我又听到了更令人不安的消息。”特鲁德喝了一大口酒，偷偷瞥了伊恩一眼，继续说道，“据说净化小队和教团的十字军也在准备撤离。”
这一次，伊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要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