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夫一树（三）
这时前方的蓝衣人又开口道：“大家若觉心中害怕，便想想夫一果上的那张笑脸；至于苍封二位，那也别无其法，只好忍耐一下了。”
封安与苍尘海渐觉痛苦难忍，仿佛自己身上的境界骤然下降，那就像原本心中无忧无虑，忽然间却变成了烦恼缠身，这一下也不过是寻常人的烦恼，再走得里许，顿时便成了皇帝的烦恼。话虽如此，二人心中却又比皇帝烦恼得多，毕竟当皇帝的人，烦恼之余也有荣华享乐，而他们此时却只有烦恼，顿觉天昏地暗，满头大汗，越走越是难受。
余下四人心中虽存有那张婴孩笑脸，但也并非全然无忧，他们总需时时刻刻都念着脸上笑容，一旦分心去想旁的，立时便心生惧意，仿佛无论何事，只要到了此地，都将面目全非，变得恐怖异常。
洞中弯路甚多，约莫又走了一顿饭的功夫，足下渐感阴寒，越是往下就越发寒冷，方南缀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感到寒气侵体，正要发话抱怨，忽闻前方有人惊呼，刚一呼出便即消失，他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又觉身前穆穆龙尘骤然向下坠落，他手掌一松，身不由己朝前踏了几步，脚下踩空，倏地身子一轻，也是向下跌落，去势汹涌，直往下滑，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但觉周遭地势渐渐平缓，方南缀渐觉下滑之势已无早前凶猛，骤然双脚用力撑地，身形顿止，登时一股寒气袭面而来，心想有风，料来已离出口不远。
有了前车之鉴，现在大伙每走一步，脚下都先行试过虚实，以免重蹈覆辙。此间道路更为狭隘，四周岩壁潮湿，触手间冰冷透骨，行了十多丈远，岩道渐低渐窄，又转了几个弯，走下几段石阶，终于走出了山洞，来到一个极其寒冷的地底洞窟。众人目不见物，自然无法得知周围的环境模样，只能由声音回响中做出判断，这里耳边有风声，远处有水声，听得一会，大家就发现，这个洞窟实在广阔无比，恐怕至少也能容下千人之多。
当封安与苍尘海来到这个洞窟，就伸出双手捂住了耳朵，连鼻子呼吸也变得极为痛苦。因为对他们而言，周围的空气与声音也已变得恐怖异常，现在就算有人在二人面前说些蜜语甜言，恐怕也会激起他们的杀意。若非二人此时神智尚且清醒，想必早就往来路逃走，眼下他们也只好再等等，看下蓝衣人到底想要他们做些什么。
大家继续跟着蓝衣人朝洞窟中央走去，鼻中慢慢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脑海中顿时便想了起来，正是其余几座山峰上的那些果树的气味。再走得十来丈，味道却又变得有些不同，其中慢慢夹杂着一股极为奇怪的臭气，它们钻进鼻子，去到各人灵海，开始熏染神识。于是大家便在灵海之中见到了一颗奇形大树！
这棵大树少说也有千丈之高，百人围绕才能将之合抱，树身上面密密麻麻生着许多窟窿，远远看去，就像被虫子蛀出来的圆形小孔，可仔细一瞧，竟发现是些被埋在树中的人！他们的姿势各式各样，表情千奇百怪，正常些的倒也是神容肃穆，余下之人，要么苦不堪按，要么悲痛欲绝，其中自然也有部分人显得欢喜与愤怒，但看在眼里总教人觉得诡异邪门，尤其那些已经显得力倦神疲，全身枯槁的人，看样子，血肉精气早被大树蚕食而尽。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树上的叶子随之而动，沙沙作响。众人脸上均露出了十分骇异的神色，他们就像是头一次听见树叶晃动的声音，并且不自禁的感到惧意，因为大家已由这些声音中听见了一句话！
那蓝衣人当然也听见了这句话，所以他双手抱拳笑道：“不错，今天的这一批，倒是多来了几个。”
方南缀奇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树叶在响，却又是谁在叶子里说话了？”
穆穆龙尘道：“据我所知，修炼仙术的人，神识强大，可以将精神意识与周围的声音相融，让声音传递自己的心念，任何声音都可为其所用；就像乐师抚琴吹箫的时候，也在运用自己的精神意识传递心念情感；人与人之间说话，也是同理，普通的人，神识较弱，须得依赖文字与声音的记忆，来配合理解，而神识强大的人，単凭一途便能办到。若是真的神仙，精神意识于天地间畅通无阻，就算没有媒介，也容易办到。而我们凡人之中，总有一些悟性较高，智识不凡者，便是此理。他们颇具慧心，能从天下诸般事物中看见种种精神意识，发觉常人无法想象的灵感加以运用。长此以往，慧心得以磨练，便能通真达灵，具备独特的灵根。”这时树叶又沙沙的响了起来，半晌后便又恢复平静，虽然只是短暂的响动，但他们却像经历了一顿饭的时光。若将人们平素的交谈的方式，比喻成将壶中的水，由壶嘴慢慢流入杯中；那么此时，他们这几只茶杯，就像突然被浸到了水壶里面。脸上的表情，也在迅速的发生变化，神色转变之快，更像是各种表情突然粘连在了一起，难分彼此，又在脸上被揉作一团。只因种种感情突在内心涌现，脸上的肌肉一时间无法适应。
此时在场众人，心中都已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已知悉，自己后面将会面临什么命运下场，所以封安与苍尘海已经顾不得再等，忽然施展身法，朝前方疾驰而去。前方正是洞窟的中央，也是大树所在的位置，这棵树当然就是夫一树，它正是七劫山上，那些果树的本源之力，与夫一的种子，所结合而生的一棵夫一树。大家先前既已在船上吃了它的果实，此刻只要朝他靠近，便可与其融合，成为它的一部分，人的元神便也随之进到了它的神识海中，投生于另一个幻界。
夫一树中的幻界，便是途经方虚天的桥梁，其中这个幻界，远比之前的要真实许多，若想从中醒觉，更是难乎其难，只要众人在里面破幻见真，即可发现那条唯一的小舟，顺利渡河登岸。否则便会在幻中轮回，不断将精神元气送给这颗大树。
余人此时也已发现，苍封二人朝着大树跑了过去，心中略一思索，便即明白，他们两个自是心中受不住恐惧，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果决，早些过去也好了断身心之苦。
不过一会，旭月和尚也开始朝前走去，因为他已由刚刚的声音当中，知道了一件事。这件事关乎着栾宫真的生死性命，所以他此刻脸上神情，显得极是开心，脚下步伐加快，心中已迫不及待想再见她一面。
空姬青见这三人如此利索，心中犹豫难决，正寻思间，便听得穆穆龙尘也朝中央走去，可没走几步，就给蓝衣人阻了下来，说道：“姑娘可还记得答应过我的那件事？”
穆穆龙尘道：“自然记得。”
蓝衣人道：“那么，妳不准备立咒吗！”
穆穆龙尘皱眉道：“立咒！难道你还怕我食言反悔不成？”她嘴上这么说，心中也实在没准备尽力去办此事，只想遇见了便顺手料理，再从中得些便宜，若能做成，当然万事大吉，若是太难，要搭上性命，那就另当别论。这时对方既然要她赌咒发誓，那可大大不同，说出了话便是咒语，无论人们平日说了些什么，最终都将返归自心，立咒发誓则更是不可轻忽，尤其是他们修道之人，身有道力，咒则成法，这些法力不仅平日用以御敌降魔，施于本身则愈发灵验，若是如此，日后也只好拼尽全力替他办成，否则必遭内心魔障所制，实是后患无穷。
蓝衣人道：“若不食言又何惧立咒？”他微微一笑，又道：“妳若执意不愿，那我便只好将他杀了。”
穆穆龙尘微一沉吟，摇了摇头，叹道：“那你还是将他杀了吧。”
方南缀听完二人对话，不禁已有些生气，心中怫然不悦，道：“妳说什么？你们二人之事，又与我何干，纵然……”话到中途，忽觉全身一震剧痛，如遭雷轰电击，惨呼一声躺倒在地。
蓝衣人道：“好了，他既已死，妳也可以走了。”
穆穆龙尘心中一惊，万没料到对方当真会动手杀人，这蓝衣人的长发虽然遮住了背后的银星，但穆穆龙尘却早已猜出，对方就是回银宫的天衣神使，她绝未想到一位九重宫的天衣使，会无故杀人。此地无法放出神识，她自然未来得及出手救护，只好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救得活他，我便立咒。”
蓝衣人笑道：“妳只要肯马上立咒，我不但可以将他救活，等到事成之后，还能将妳脚上那股气味除去。”他此时既是威逼又是利诱，穆穆龙尘也只有摇头叹气，唯命是从的份儿。
最后朝夫一树走去的只有穆穆龙尘与空姬青二人，至于方南缀，眼下已给穆穆龙尘负在了背上，因为他仍旧是个死人，这种人并不能自己走路。适才蓝衣人说可以让他复活，也不是真的让他复活，只是刚刚杀人之时，他已顺手将方南缀的元神封在了尸体里面，只要马上将他带到树下，他的元神自可投生幻界，日后若有本事到达方虚天，自可从新活转过来，否则也只好和树上这些人一般，轮回致死。
穆穆龙尘走着走着，忽觉脚下一沉，骤然陷入地底，她知道自己已走到了树下，至于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当然无法看见，只感到背后的方南缀也已经离开自己，而此刻的穆穆龙尘，已经由黑暗之中去到了另一个黑暗当中，这种黑暗乃知觉的黑暗，她已慢慢无法感知一切，真实的一切，所以她又见到了光，——幻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