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他死死攥着那支冰冷的手电筒,仿佛握住了一条正在挣脱的毒蛇。
清晨六点十二分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一道灰白。
这是他雷打不动的自检时间,是对抗长夜后,用以确认自身与武器完好无损的神圣仪式。
然而今天,仪式被亵渎了。
红光手电的金属外壳上,那行熟悉的“耐久度:9/10”字样已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他从未见过的、扭曲诡异的符号。
那符号一半像是商周古鼎上铭刻的篆文,充满了祭祀般的庄重与古老;另一半却又如同昆虫蜕下的空壳,带着一种死寂与生物性的怪诞。
两者交错缠绕,仿佛一个活物与一个死物被强行缝合在了一起。
陈理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强压下不安,试探性地按下了开关。
没有光。预想中的红色光柱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掌心传来的一阵剧烈的灼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个模糊、沙哑、不辨男女的低语,如同一根钢针,直接扎进了他的脑海深处:“……光不可伪,心必诚。”
“嘶——”他猛地缩手,手电筒“哐当”一声掉在桌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
那股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脑中回荡的低语却像一道魔咒,让他遍体生寒。
这不是机械故障,绝不是。
这是一种警告,一个有意识的存在对他发出的直接回应。
他立刻想到了昨夜。
为了试探规则的边界,他故意使用了一本伪造的笔记来误导“它”的判断。
他成功了,规则似乎被欺骗了。
但他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用来对抗规则的工具,这件名为“伪眠之引”的收容物,它本身是否也被自己欺骗了?
答案现在无比清晰。
它不仅没有被骗,它甚至一直在“观察”着他。
当他开始将求生演变为一场心智博弈,用谎言去布局、去操纵时,他就已经越界了。
必须立刻找到破局之法!
陈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双眼,集中起消耗殆尽、仅剩残渣的精神力,悍然启动了模拟推演。
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底牌,但每一次使用都像是在透支生命。
三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如分岔的铁轨在他脑中铺展开来。
A路线:彻底弃用这支手电。
他将其扔进了宿舍楼下的垃圾桶。
前两夜安然无恙,但第三夜,当午夜降临,整栋宿舍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
所有光源都失效了。
紧接着,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从脚下剥离,像一张活动的黑色剪纸,它扭过头,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没有五官的笑容,然后猛地扑上来,用虚幻的牙齿咬断了他的颈动脉。
B路线:用绝缘胶布将其层层包裹,彻底封存。
这个选择的后果更加恐怖。
就在他以为万无一失时,被胶布包裹的手电筒开始自行发热,温度越来越高,最终竟将厚厚的胶布熔化成一滩黏稠的黑色液体。
手电筒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行亮起,将一道血红色的光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扭曲的光影构成了一行字:“背叛者不得安眠”。
两条路,都是死路。
陈理的脸色愈发苍白,精神力的过度消耗让他头痛欲裂。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C路线:主动与它沟通。
在推演的幻象中,他重新拿起手电,不再将其视为工具,而是凝视着它的镜头,用一种近乎祈求的、发自肺腑的声音轻声说道:“我需要活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前两种推演中的恐怖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一间幽暗的、完全由青铜砖块砌成的地下密室,四壁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铜铃,密室中央,用锁链悬挂着一枚巨大的符印,那符印的形状,与此刻手电筒上浮现的诡异符号,一模一样。
幻象到此中断。
陈理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着粗气。
他明白了。
“伪眠之引”并非一件孤立的道具,它更像是某个庞大、精密、且遵循着古老契约的收容系统所延伸出的一个分支节点,一把钥匙。
这个系统允许他利用手电的力量去欺骗规则,但这有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他的动机必须是纯粹的求生。
而昨夜,他掺杂了算计,掺杂了试探,掺杂了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傲慢。
他触碰了那个系统最底层的契约。
他必须重新定义自己与这件收容物的关系。
他不是它的使用者,而是共存者。
想到这里,陈理深吸一口气,走到水槽边,仔仔细细地将双手清洗干净,甚至连指甲缝都搓得发白。
这是一种仪式感,代表着洗去欺瞒,重拾诚意。
然后,他回到桌前,郑重地将手电筒摆放在桌面正中央,仿佛在对待一位尊贵的客人。
他俯下身,双眼平视着手电的镜头,用一种近乎立誓的语气,低声承诺:“我不求胜,只求不亡。若你愿助我,我必不负此光。”
话音落下,桌上的手电筒竟发出一阵轻微的、仿佛表示认可的震颤。
紧接着,外壳上那串诡异的符号渐渐淡去,熟悉的电子字样重新浮现。
“耐久度:8/10”
数字比之前减少了一点,似乎代表着这次“和解”所付出的代价。
但在数字后面,多了三个全新的小字。
“信约立”。
契约成立了。
陈理心中一动,趁热打铁,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轻声追问:“周姨是谁?”
手电没有发出声音,但它的镜头表面,像是在寒冷天气里哈出了一口气,缓缓凝结出一行水雾般的字迹:“守门人,失职。”
陈理瞳孔一缩。
果然如此!
紧接着,不等他再问,又一行字迹浮现出来:“双面巡者,一醒一眠。”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所有的疑云。
昨夜他看到的、属于皮鞋人的那个一前一后的“双重身影”,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彻底看清了当前的局势:周姨,是本该维护此地秩序、却因未知原因而堕落的守门人;那个穿着皮鞋、在楼道里巡逻的“人”,则是沉睡的旧日规则与苏醒的新生怪异的结合体——“一醒一眠”的双面巡者。
而他自己,正不偏不倚地站在了守门人失职与巡者异变的裂隙之间,手中握着的,是一把拥有自身意志、并且刚刚与他订立信约的钥匙。
这场生死游戏的真正规则,从来不在于明面上谁杀了谁,而在于暗地里,谁更能承载那份名为“秩序”的重量。
当夜,二十二点五十九分。
陈理再次关上了寝室的灯。
熟悉的红光准时亮起,驱散了浓稠的黑暗。
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前两夜那样,立刻将光束对准自己的眉心以获得“伪眠”状态。
他做了一个全新的动作。
他走到门边,将亮着红光的手电筒高高举起,把镜头对准了门上的猫眼,像是在向门外的某个存在,无声地展示它的光芒,宣告它的存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分五十七秒后,他熄灭了手电。
门外,一片死寂。
没有脚步声,没有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甚至连周姨那标志性的咳嗽声都没有响起。
陈理回到床上,缓缓躺下。
但在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瞬间,一阵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敲击声,从正上方的天花板传了下来。
笃、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是他刚入学时,和那位兼职校工的忘年交一起打扫器材室时,约定俗成的老暗号。
代表着“一切安全,可以行动”。
而就在那敲击声落下的同一秒,他掌心中紧握着的手电筒,竟也悄然升起一丝温热,仿佛在回应某种来自远方的、同源的呼唤。
陈理下意识地偏过头,望向窗外。
冰冷的雨幕依旧在冲刷着玻璃,那个没有五官的黑色人形,如同永恒的雕塑,依旧伫立在楼下的阴影里。
但这一次,它有了新的动作。
它缓缓抬起手臂,那只没有指节的、仿佛由纯粹阴影构成的手,不再指向陈理所在的窗口,而是越过他,坚定不移地指向了宿舍楼另一端的——宿管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