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皮上。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被睡意浸透的凌晨四点十七分,两串截然不同的声音,如两根尖锐的钢针,精准地刺入陈理紧绷的神经。
第一串,是拖鞋与水磨石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缓慢、黏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
这声音他已无比熟悉,属于每晚准时巡楼的周姨。
而第二串,则截然不同。
那是硬质皮鞋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回响,“嗒、嗒、嗒”,每一步的间隔与力度都像是用节拍器校准过,规律、机械,透着一股非人的冷漠。
这个声音,是今晚第一次出现。
前者在每晚十一点宵禁红光熄灭后出现,后者却在凌晨零点十五分,准时地、不偏不倚地绕着宿舍楼巡视一周。
一道闪电般的念头划过陈理的脑海,刘文昭在遗言中那句泣血的警告再次回响:“别信管理员!”
是“管理员”,一个复数,一个职位统称,而不是特指“周姨”这个人。
一个恐怖的猜想瞬间成型:难道真正的宿管早已消失,如今在楼道里活动的,只是一个被规则污染、被恶意占据的“外壳”?
而那个穿着皮鞋、刻板巡逻的,才是这栋宿舍楼原初制度下,尚未被完全吞噬的残存意志?
心脏猛地一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
陈理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分散在双脚上,避免发出任何一丝地板的呻吟。
他没有去看猫眼——那是规则的凝视之窗。
他将目光投向门缝外,对准了走廊尽头监控死角里的那个老式消防栓箱。
箱体表面那块略带弧度的金属铭牌,此刻成了他唯一的镜子。
虽然反光模糊,但足以窥见生死。
拖鞋的“沙沙”声越来越近。
镜面中,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出现。
是周姨。
但陈理的瞳孔却骤然收缩,因为在那个模糊的金属反光里,周姨的身影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双重轮廓。
外层,是她那熟悉臃肿的体态和灰白的头发;可是在那层影像之内,仿佛套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身穿老式蓝色布工装、胸前挂着一块铜牌的瘦高女人,她的眼神空洞地直视前方,宛如一具被操控的提线木偶。
就在这时,“嗒、嗒、嗒”的皮鞋声从楼梯口方向传来,规律而清晰。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陈理清晰地看到,镜中周姨体内那个瘦高女人的影像,开始剧烈地抖动、闪烁,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拼命挣扎,想要挣脱那层外壳的束缚。
陈理瞬间明白了。
周姨,是被污染后的“现役执行者”,是规则扭曲后的屠刀。
而那个从未露面、只闻其声的皮鞋人,则是未被完全吞噬的“原初管理者”,他(或她)仍固执地按照几十年前的旧规则,履行着巡检的职责。
两者共存于同一空间,却被这栋楼的诡异规则扭曲成了互相对立、彼此消耗的存在。
一个大胆的试探方案在陈理心中飞速成型。
他必须验证这个猜想,因为这可能是他唯一的生路。
他记得,在学校的校史馆里,见过一张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照片,照片里宿舍管理员的值班台上,就放着一盏老旧的煤油灯。
他冒险从自己那个塞满各种“破烂”的储物箱里,翻出了一个类似的仿制品。
当晚,在十一点宵禁红光亮起前,陈理将那盏擦得锃亮的煤油灯放在了自己门口的正中央。
并且,他在灯罩的玻璃上,用口水粘上了一小块从香烟盒里拆出来的反光锡纸。
他的逻辑很简单:如果皮鞋人是原初管理者,面对这种属于“他那个时代”的物品,其本能反应应该是维护或修复,至少不会是破坏。
锡纸的作用,是制造一个微小的“瑕疵”,考验他的修复本能。
反之,如果周姨是唯一的、绝对的执行者,她面对任何“不合规”的物品,只会无视,或者……破坏。
红光熄灭,死寂降临。
“沙…沙…”拖鞋声由远及近,准时停在了他的门口。
陈理屏住呼吸,通过门缝下的阴影,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走廊的光。
几秒钟后,他听到周姨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低笑,那笑声里充满了纯粹的恶意。
“咔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紧接着是玻璃被鞋底碾过的“咯吱”声。周姨摔碎了那盏煤油灯。
陈理的心沉了下去,但并未绝望。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五分钟后,也许是六分钟,精准的“嗒、嗒、嗒”声抵达了他的门前。
脚步声……停顿了。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近半分钟。
陈理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然后,他看到门下的阴影动了,一个身影缓缓俯身。
没有声音,没有言语,只有一片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闻的窸窣声。
那脚步声再次响起,规律地远去。
陈理等了足足十分钟,才敢缓缓打开一条门缝。
走廊的应急灯光下,煤油灯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而在最大的一块灯罩碎片上,赫然多了一小片崭新的反光锡纸,被人用不知名的黏胶,小心翼翼地、工整地贴回了原处。
仿佛一个沉默的工匠,在徒劳地修补着一个早已崩坏的世界。
陈理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猜想被证实了!
原初管理者仍然存在,他被规则压制成了幽灵般的存在,却依旧在用自己微弱的力量,试图维持着那早已过时的秩序!
他找到了一条缝隙。
不是逃离规则,而是利用规则本身的“内耗”来创造生存空间。
次日白天,陈理开始了他的布局。
他用茶水将几张白纸浸泡做旧,然后模仿校史馆里看到的那种七十年代的手写美术字,绘制了几张“夜间巡查,请即熄灯”的告示。
他悄悄将这些告示贴在了楼梯间几个不起眼的转角处——那些原初管理者必定会经过,而周姨未必会注意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到自己门口,用一把备用钥匙,在门锁下方,用力划出了一道新鲜的、深刻的刮痕。
他在规则的系统内部,植入了一个“异常认知补丁”。
当晚,红光熄灭后,“沙…沙…”的拖鞋声再次降临。
这一次,周姨在陈理门口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陈理听到她发出了困惑的、仿佛自言自语的喃喃声,那声音第一次脱离了纯粹的恶意,带上了一丝属于“人”的迷茫。
“谁……换过锁?”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充满了荒谬的违和感。
而更让陈理心跳加速的是,那“嗒、嗒、嗒”的皮鞋声,比往常提前了整整十分钟出现,并且在他贴了告示的几个楼梯转角,都出现了明显的、超过以往的停留。
陈理躲在门后,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成功了。
他让“现役执行者”开始怀疑自身感官的权威性,从而削弱了它的判定效率。
同时,他也向“原初管理者”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这里有“异常”,需要“关注”。
深夜,暴雨毫无征兆地再次倾盆而下。
陈理如同往常一样,在两分五十七秒内完成了所有的伪装程序,躺回床上。
红光熄灭。
然而这一次,门外响起的,不再是单一的脚步声。
“沙…沙…”与“嗒、嗒、嗒”……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竟然在同一时间,从走廊的两端同时响起,最后交汇、重叠在了他的门前!
紧接着,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发声,一个沙哑黏腻,一个冰冷机械,它们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段令人头皮发麻的重音:
“小陈……睡了吗?”
“你……不该在这里。”
前者是周姨的询问,后者却是对周姨的驱逐!
话音刚落,门外便陷入了一阵撕扯般的静默。
没有打斗,没有撞击,却比任何巨响都更让人恐惧。
那感觉,仿佛是两个无形的意识,正在陈理的门前,为了争夺这片空间的发声权和控制权,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致命的角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那两种交叠的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一并朝着楼梯口的方向,缓缓远去。
陈理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看向门缝,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微光,他看到门缝下渗入的暗红色水渍,这一次,没有再拼凑出任何文字。
它只是在冰冷的地面上,画出了一个扭曲的、不规则的圆圈。
而在圆圈的正中央,是一个清晰的点。
这个图案,像极了他在校史馆那张老照片上,管理员值班表里那个代表着“在岗”的标记。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陈理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
他忽然意识到,也许真正的战斗,从来都不在他和规则之间。
而是在规则自身那早已开始的分裂与战争之中。
今夜的消耗,似乎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陈理躺在床上,一种莫名的、源自直觉的不安感,如同水底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床头柜上,那个陪伴他度过数个生死夜晚的、赖以生存的关键道具。
一种冰冷的预感毫无缘由地浮上心头,那是一种对自己精心构建的防御体系,即将出现裂痕的、令人心悸的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