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旭以指节叩了叩案几：“那日在朝堂上已商议过皇子婚事，且私底下圣上亦召见于我，其意昭然若揭，否则皇帝属意慕容氏女的消息，就不会从那高墙之中传出来，前番我与夫人商议，对外只说澕儿随夫人归宁去了，然探亲日久，单说省亲恐惹人疑，总需个由头，族中长辈或年高德劭，或远在他乡，近支且适龄者寥寥，是以，便放出风声，道是澕儿年纪到了，府中正为她暗中相看人家，反正京都又没人知道她身子骨好利落了，且夫人近月前后确实回过两次娘家，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此番不过稍作延宕，谁又能探查得那般清楚？”
慕容駋琦闻言，剑眉微蹙：“阿爷此计虽妙，然儿想问，此举是为避开皇家，还是为护二妹妹？”
慕容旭听到“皇家”二字，便眉间凝着霜色，直视駋琦紧绷的侧脸，叹道：“二者兼而有之，一则，为父实不愿府中再与皇家有过多牵缠，你叔爷与大堂兄被无故牵扯而折在党争里，前车之鉴犹在，圣上虽然惠及慕容家，然正因为这些荣宠，吾等方依旧如惊弓之鸟；二则，澕儿的终身，岂能用作攀附的筹码？我慕容氏自高祖以来，从未以女眷作晋身之阶，想来圣上念及旧事，亦不会过分相逼。”
“然则圣意难达四方，且圣心本就难测，阿爷怎知圣上不会顺水推舟？若真有那等不肖之徒借题发挥，又或者散布谣言，说我们对皇家亦或东宫……”慕容駋琦忧色不减，“孩儿是怕有心之人借机生事，或不肯罢休。”
慕容旭沉声道：“故此，方需此等说辞周旋，要造出这等'相看人家'的流言。”他指尖在茶盏边缘划过，"流言如水，堵之愈急，涌之愈猛，不如任其自流，待时日一长，自然烟消云散，然圣上一日未公开言明招慕容氏女作宫妇，放出消息后，圣上为保江山太平，也要斟酌一二，皇家跟民众抢人，怎么好交代呢？"
慕容夫人乔氏早已按捺不住，急得绞紧了手中锦帕：“良人，此计纵解眼前之困，可澕儿的清誉名节如何保全？纵然日后澄清是议而未成，这相看过又未成的名声还好说，便是退婚一旦传开，叫她往后如何觅得良缘？岂不生生误了我澕儿终身！她虽非我亲生，然自幼养在膝下，我岂能不心疼？”
一旁的慕容妱玥本觉阿姊与云苏郎君甚是般配，此刻却也不得不附议，轻抚母亲后背，抬眸道：“阿娘所言极是，阿姊名节事大，况乎阿姊与云公郎君确是郎才女貌，然二人至今未明心意，心意究竟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岂可以虚名赌阿姊终身前程？”
駋琦与駋玮亦是面色沉凝，异口同声道：“阿爷（伯爷），此计确然不妥！太过委屈二妹妹（阿姊）！”
慕容旭见妻儿如此反应，抬手示意众人稍安，目光最终落在夫人隐有泪痕的面庞上：“你们且放宽心，此乃权宜之计，只为堵外人之口，府中上下统一口径，对外只言相看未谐，无损大体，澕儿安然无恙方是根本，待风波平息，自会澄清，到时候再为她徐徐图谋良配不迟，流言蜚语，过耳即忘，岂可尽信？难不成你们以为我堂堂金吾卫大将军能不知其中凶险？”
駋琦与駋玮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担忧。妱玥低头绞着帕子，夫人乔氏则以袖掩面，低声啜泣。
堂中一时寂静，唯有窗外枝叶影在青砖地上摇曳。
慕容旭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毋容置疑的决断：“此议已定，言明不过权宜之计，澕儿之事需先善后，云苏郎君承澕儿救命之恩，如今客居府中，此等机缘，不若……请他暂且担此虚名？一则，他身份虽不清贵，可到底与皇商走边，家财万贯，且为赘婿，不致辱没澕儿；二则，救命之恩在前，他或能体谅府中难处。”
慕容旭视线扫过堂中众人：“待风波稍歇，时局稍缓，便着人放出话去，道是府中仆役妄揣上意，以讹传讹，将私下相看夸大为定亲，妄生事端，主家严惩造谣之人便是，只要慕容府上下齐心，矢口否认有过婚约，外人纵有疑窦，也难有实据，不过市井妄议，何足为惧？”
他在駋玮身上顿了顿，欲言又止，终是未唤其名，执起青瓷茶盏，盏中茶汤已凉，续道：“至于云苏郎君…此举或对其清誉略有微瑕，然事急从权，且担此名亦是全了这段渊源，慕容氏女眷的婚事，岂容外人多言？云郎君名声如何，本就与慕容氏无干，待风波平息，我慕容府自会设法补偿，纵使…纵使澕儿此生姻缘艰难，或他日再生波澜，我慕容府也定护她一世周全，锦衣玉食，绝不令她受半分委屈！况今上圣心违和，东宫与诸王之争渐起，后宫亦非铁板一块，各方角力，一时半刻也难将全副心思放在澕儿这‘传言’之上，没这闲情置喙。”
慕容夫人乔氏眼中忧色愈浓，她望着案上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那是澕儿及笄时她亲手所赠——忽觉喉间发紧：“良人，澕儿是聪慧不假，可她心中会不会……”
"阿娘多虑了，二妹妹素来豁达，想必不会计较这些虚名。"慕容駋琦仍觉不妥，忽而起身，广袖拂过案几，带起一缕沉水香，走向当事人，“二妹妹，你意下如何？”他看着倚在紫檀雕花榻上的妱澕，其眼睫低垂，似是困极，心中暗叹。
慕容駋琦知道妱澕脾性，最在乎名声，但也最不在乎名声，因为妱澕觉得身为慕容家的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慕容府，她自认为牺牲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情，不足挂齿，也正因为如此，慕容府才是最忧心她的。
烛影摇曳下，慕容妱澕面色黄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