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空气阴凉潮湿。过去几个小时里，雨又开始下了。
唰唰……
雨丝细密，宛如薄雾。尽管天空中乌云密布、昏暗阴沉，这雨却下得轻柔舒缓。伊恩舒适地靠在窗边，手托着下巴，神情放松，目光慵懒地飘向窗外。今天无需担心淋雨——他们距离城区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了。
“这本书讲什么？”塞拉斯轻声问道。
过去几天里，车厢内的氛围发生了诸多变化。菲利普虽坐在公主对面，却把头靠在车窗上，嘴巴微张，睡得正香。
阿斯米的身体已完全恢复，此刻正拿着梳子，忙着为塞拉斯梳理缠结的长发。她如今每天也会开口说一两句话了，通常是小声嘀咕些“殿下，您又要过量了”之类的话，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迟疑。
另一边，伊莉亚坐在车厢地板上，身下铺着斗篷，正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书。那是一本咒术师的法术典籍，她当天早上才开始看。之前伊莉亚总是焦虑地踱来踱去，反复擦拭车厢，伊恩实在看不下去，便把这本书递给她，让她有事可做。
他曾向公主一行人解释，伊莉亚是研究黑墙的学者，且这本禁书已由他审查过，剔除了危险内容。当然，法登和阿斯米脸上都没什么好脸色。两人都不安地瞥着那本书，却没敢多说什么——他们信任伊恩的话。否则，伊莉亚恐怕早就被戴上镣铐了。
然而，塞拉斯似乎是唯一态度发生明显转变的人。
“小姑娘，你完全没听到我说话吗？”她低头看着伊莉亚，眼神中带着好奇——那是她以往看向菲利普时常见的神情。
她显然对伊莉亚产生了好感，如今这份兴趣愈发明显。不过，伊恩对此并不怎么在意。
“小姑娘？”
“……殿下，您在叫我吗？”
“总算有反应了。”
“抱歉，正如我之前所说，我……”
“人专注的时候，往往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我懂。所以我才这么有耐心。”塞拉斯笑着调侃道。
“……多谢您的理解。”
“现在告诉我，你读的这本书到底讲什么？你又开始看新的禁书了，对吧？”
“呃……殿下，我觉得您还是不知道为好。抱歉。”
他们的对话大多是这样。伊莉亚始终礼貌恭敬，但塞拉斯的王室权威对她毫无影响。或许这很正常——毕竟伊莉亚是“龙之子”。也可能是伊恩对她的影响，意外产生了这样的副作用。
伊莉亚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塞拉斯话语中的暗示。不过，也有可能她清楚塞拉斯的意图，只是故意无视。但从她平时的表现来看，更可能是因为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根本不在意。
“伊恩阁下不是说，他已经删掉所有危险内容了吗？就跟我分享一点点嘛。”
“细节我不能透露。但目前为止，书中讲的是作者如何创造独特咒术。”
“那创作过程，肯定很可怕吧？”
“大概率是的。”
塞拉斯围绕黑魔法和黑墙接连提问，但伊莉亚始终回答得平静而含糊。这反而让塞拉斯的好奇心更强烈了。
至少她从之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伊恩在心里想。
伊恩举起酒瓶凑到唇边，回想着过去几天的事。听完菲利普的讲述后，塞拉斯彻夜难眠。第二天，尽管她表面上镇定自若，却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一言不发，显然还深陷震惊之中。这个消息对她的冲击可想而知。
这也难怪。她太晚才得知，帝国内部竟存在一个秘密组织，正蓄意将整个大陆推向混乱。更糟糕的是，这个组织已经取得了部分成功——边境已被黑暗吞噬，西部土地半数沦为废墟。若不是伊恩杀死了议会的一名成员，打破了平衡，恐怕会有更多地区陷入动荡。
而且，就像游戏里那样，即便当时他们察觉到异常，也根本没有能力应对。
当然，塞拉斯并不知道这些内情。真正让她震惊的是，如此庞大的一股势力，竟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潜伏了这么久而未被发现。
至少，皇室那种“无所不知”的傲慢，现在总该被打破了吧。
伊恩暗自思索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论如何，他敢肯定，塞拉斯绝不会把议会的事透露出去——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她的兄弟。
束缚她守口如瓶的，不仅是誓言，更因为她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和危险性。她或许也意识到，揭露并瓦解议会，能为她铺就通往王位的道路。只要策略得当，她完全有可能在继承权之争中胜出。
……这么说来，她很可能会协助菲利普，以确保自己能掌控局势。如果她顺便也能照看着伊莉亚，那就更方便了。
伊恩得出这个略带疏离的结论后，便不再纠结于塞拉斯的事。这是她自己的问题，虽然并不容易解决。毕竟，当初是她急切地要求旁听，甚至还为此发了誓。
伊恩再次将目光投向翻滚的暴云和远处灰蒙蒙的平原，静静地啜着酒。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真想来点比这酒更烈、更苦的东西。
还没过三十分钟，伊恩原本放松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云层远方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并非那道闪光本身。
轰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低沉的雷鸣，震得天空都在颤动。声音虽微弱，却足以让车厢内瞬间陷入寂静。
“……刚才那一下，我还以为我们又遭袭击了。”菲利普被惊醒，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塞拉斯脸上的紧绷感渐渐消散，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是啊，真是吓了一跳。”
“雷声这么大，靠近风暴中心的人，耳朵恐怕要嗡嗡响好一阵子了。幸好我们离得远，不然马都可能被吓得瘫倒。”
尽管菲利普试图缓和气氛，伊恩却没有回头回应。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远方翻滚的云层。
又一道闪光照亮了地平线，伊恩的眼睛微微眯起。
果然，不是我的错觉。
云层彼方亮起一道诡异的红光，像不祥的预兆般染红了天空。他无法确定光源的位置，但那红光将周围的云层都染上了深红色，仿佛留下了一道血污。几道纤细如闪电的光痕短暂闪现，宛如蔓延在天空中的血管，随后便消失了。
这是伊恩在游戏里记忆深刻的现象。若他没记错，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是在前往圣火神殿的途中。但这一次，这不祥的闪光并未只出现一次就停止。
塞拉斯终于顺着伊恩的目光望去，当她看到云层外那令人不安的红光时，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
轰隆，噼啪——
紧接着闪光，雷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响、更猛烈。菲利普在伊恩身旁坐下，茫然地盯着窗外，迟疑片刻后，终于开口说道：
“阁下，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类似的景象？”
菲利普转头看向伊恩的侧脸：“就是我们从边境进入西部的时候，在那个山洞外面。当时的红光没这么吓人，但……”
“……或许吧。”伊恩轻声应道，微微点了点头。
这景象，与那天暴风雨夜中，有东西从裂隙中钻出来时的情景，确实有几分相似。但此刻天空泛红的方向，与边境恰好相反。在游戏里，伊恩当时并未多想，但根据他的记忆，那个方向通往……
“黑墙。”
这声低语在车厢内回荡，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投向了说话人。伊莉亚放下书，站起身来，也正望着窗外，完全没在意众人的注视。她那双异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道红光，仿佛要将燃烧的云层刻进视野里。
“……黑墙在‘异动’。”
轰隆，噼啪！
雷声在天空中咆哮。
菲利普咽了口唾沫，眨了眨眼，喃喃道：“我听说黑墙有时会发生异动，但……这里离前线不是还很远吗？”
“人们把黑墙发生的任何异常现象都称为‘异动’，但这其实是一种误解。”伊莉亚立刻回应道，目光依旧锁定在地平线。她的声音平静，语气沉稳，仿佛在背诵记忆中的段落。
“大多数异常现象，其实是黑墙释放出混乱狂潮，以此维持自身稳定。而黑墙真正的‘异动’——”
她并非只是在复述记忆，而是在讲述自己研读的典籍内容。
“——是入侵即将开始的明确征兆，甚至在入侵过程中也能观察到。第一次入侵发生前，首都都能看到黑墙的异动。根据当时的记载……”
伊莉亚终于转头看向伊恩，呼吸微微一滞，随后低声说道：“……云层会变成血红色，天空仿佛要崩塌一般，发出嘶吼。”
车厢内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所有人都盯着伊莉亚，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这么说，入侵现在就要开始了？”伊恩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不，还没有。这种异动会持续发生，但间隔会越来越短。到那时，入侵才会真正开始。根据第一次入侵的记载……”
伊莉亚的声音微微颤抖，继续说道：“如果这是第一次异动……那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到两个月了。”
塞拉斯的眼睛骤然睁大，菲利普则僵在原地，呼吸都停滞了。
然而，伊恩的眼神却发生了另一种变化，变得愈发锐利。
果然，入侵的时间线还是被提前了。
这是伊恩早已预料到的——恶性循环的结果。他的一系列行动，最终加速了入侵的进程，使其比游戏中提前了数月到来。
这个预测成真，并未给伊恩带来任何安慰。相反，这意味着未知的危险正以更快的速度逼近，每过一天，他就离那个必须面对绝境的最终时刻，更近一步。
“两个月……”菲利普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满难以置信。
除了伊恩，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苍白。这是正常反应——两个月后，黑墙将再次扩张，无数狂暴的怪物会随之涌入，与此同时，疯狂的力量将渗透整个世界，在各地开启新的恶魔领域。
“正如我所说，实际时间可能不到两个月。我也想给出更精确的判断，但书中没有这方面的细节。”伊莉亚补充道，声音仍有些发颤。
“也就是说……这将是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入侵。”塞拉斯喃喃道，脸色慢慢恢复了镇定。
她的神情依旧僵硬如面具，眼中却浮现出童年记忆的碎片：“我还记得，当时整个帝国陷入混乱，持续了好一阵子。”
塞拉斯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我们必须立刻返回首都。我要和父王谈谈。我们应该绕过加拉德，直接前往首都——”
“不行，我们必须在加拉德停留。”伊恩打断了她。
塞拉斯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都看到这种景象了，还要停留？为什么——”
“我今晚要洗个热水澡，还要好好吃一顿，再买几瓶酒。我快没酒了。”伊恩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这瓶也快空了。”
“你、你在说什么啊……？”塞拉斯结结巴巴地说道，一时语塞。
伊恩却毫不停顿地继续说道：“多等一天，不会有什么差别。首都那边肯定也看到了同样的景象，王宫现在肯定一片混乱，陛下也忙着处理此事。等第一波恐慌过去再进城，反而更好。”
“……”
“你之前说过，过了加拉德，就进入首都的领地范围了，对吧？”
当然，这并非唯一的原因。在进入首都前，伊恩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尤其是在黑墙出现异动的当下。此外，在与伊莉亚分开前，他还有些事要和她解决。
“况且，就算我们直接去首都，总不能这副模样去见人吧？你也不想以现在的状态去见陛下，不是吗？”
伊恩迎上塞拉斯的蓝色眼眸，语气平静地说道：“在去王宫之前，我在首都待得越久，你就越有可能避开一些你不愿面对的局面。”
塞拉斯微张的嘴巴慢慢合上。站在她身旁的阿斯米点了点头，表示支持伊恩的决定。
“……好吧，就按你说的做。”塞拉斯最终回应道，看向伊恩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敬佩。
“伊恩阁下，即便在这种时刻，您也能保持如此冷静理智，真是太了不起了。”
经历了太多，早已不会被这种事轻易撼动了。
伊恩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嗤笑一声，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正如你之前所说，我们只能祈祷前线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
伊恩凝视着此刻异常平静的天空，片刻后，轻声补充道：“……两个月，比你想象的要短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