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纯粹的黑暗中,是一片死寂的旷野。
陈默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座通天彻地的祭坛之上,脚下是冰冷的青石,四周是无数虔诚跪拜的身影。
他不是他自己,他是一个年轻的祭司长,身披绘着星辰与酒瓮的华服,眼中映着凡人的疾苦。
那是上古的时代,酿酒者们以情绪为引,心血为媒,酿造着能够沟通天地神明的真酒。
可人心之复杂,远超想象。
当喜悦酿出“欢伯”,哀思酿出“愁泉”时,极致的悲痛竟催生出了一种禁忌之酒——“泣酒”。
第一个酿出“泣酒”的男人,是为了悼念他死于瘟疫的妻子。
那酒液如血泪,带着无尽的怨憎与不甘。
酒成之日,男人心脉寸断,当场暴毙。
而那坛泣酒,凡是闻其味者,无不心神失控,陷入永恒的悲恸之中。
灾难自此开始。
一个接一个的酿酒者,在失去至亲、遭遇背叛、感受绝望时,无法控制地酿出了泣酒,然后毫无例外地追随死亡而去。
祭坛下,哀鸿遍野。
年轻的祭司长拼尽全力,试图以神力净化那些被泣酒污染的灵魂,可他救人的速度,远不及死亡蔓延的速度。
当第一千具尸体被抬到祭坛下时,祭司长终于崩溃了。
他看着那些因悲痛而扭曲的面孔,看着那些尚在襁褓中就失去父母的婴儿,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他不能再让他的族人痛苦下去了。
既然情感是痛苦的根源,那就将它彻底封印。
他站在祭坛之巅,以自身为阵眼,献祭了自己感知喜怒哀乐的能力,构建了一个覆盖整个族群的神权秩序。
他剥夺了他们自由抒发情感的权利,也隔绝了他们感受极致痛苦的可能。
酿酒不再需要情感,只需遵循刻板的仪式与配方。
真酒的时代就此终结,神权的伪酿时代降临。
画面最后,那个年轻的祭司长缓缓转身,走入祭坛深处的无尽黑暗。
他的背影孤寂而沉重,只留下一句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低语。
“我不让你们痛了……哪怕你们忘了自己是谁。”
陈默的意识被一股巨力狠狠拽回现实。
他猛然睁开双眼,胸腔中回荡着那句悲悯又残忍的话语。
他终于明白,那个被他视为终极反派的祭司长,并非纯粹的恶者。
他只是第一个失败的“承契者”,一个在拯救与毁灭的岔路口,为了“不让任何人再痛苦”而选择了斩断一切的先行者。
而他自己,陈默,正站在同样的岔路口上。
若不能守住这摇摇欲坠的人心之火,他终将重蹈覆辙,沦为下一个亲手埋葬文明的祭司长。
就在这时,地底祭坛开始剧烈崩塌,巨大的石块如雨点般落下。
一股远超先前任何一次的剧痛自他胸腔炸开,仿佛心脏要被活生生撕裂。
陈默低头看去,只见一团青金色的火焰自他心口位置熊熊升腾,那火焰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种创世之初的温润。
火焰之中,无数光点沉浮,最终凝聚成一颗剔透晶莹、缓缓跳动的晶体。
那东西形如心脏,却并非血肉器官,更像是一颗用光芒雕琢而成的微型酒瓮,内部流淌着无数被唤醒的记忆光点,那是属于川蜀大地数千年来所有酿酒者的喜怒哀乐。
“酒心……”陈默下意识地吐出这个词。
在他眼前,那对双生子的残影再次浮现,他们的面容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们伸出虚幻的手,一左一右,轻轻地将那颗跳动的“酒心”推向陈默的胸膛。
“从此,你不再是承载血脉的容器,”空灵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你便是契约本身。每一滴沉睡的真酒,都将因你的心跳而苏醒。”
酒心没入体内的瞬间,陈_默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反而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与责任感充盈四肢百骸。
他感觉自己与这片大地、与这条长河、与那些散落在历史尘埃里的无数灵魂,建立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刻连接。
与此同时,似乎在另一个遥远的上古时空,那片封存着七百零三具酿酒者残魂的瓮阵,在同一时刻亮起了璀璨的光芒。
陶瓮的封印逐一开启,被禁锢了千年的灵魂化作一道道流光,挣脱束缚,冲天而起。
它们没有消散,而是在高天之上汇聚成一条浩浩荡荡、横跨千年的酒河,河中奔涌的不是江水,而是最纯粹的记忆与情感。
酒河的一端连接着过去,而另一端,则精准地指向了现世中陈默所在的位置。
富乐山顶,狂风呼啸。
林语笙站在九座临时搭建的微型祭坛中央,祭坛上燃烧着诡异的无焰之火,将她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她闭着眼,侧耳倾听着风中的律动,仿佛在等待一个精确无比的节拍。
就是现在!
她猛地睁眼,抡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敲响了身前那面覆着特殊鞣皮的阴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七声鼓响,不疾不徐,每一声的频率都与地底深处陈默体内那颗“酒心”的搏动完美重合。
鼓声并非向外扩散,而是化作一道无形的波纹,瞬间激活了这片以富乐山为中心的“记忆蒸馏场”。
方圆十里之内,所有体内残留着“醉骨草”伪酿成分的人,无论是正在街上行走,还是在家中安坐,都在同一时刻停下了脚步。
一股灼热的铁锈味从他们鼻腔中涌出,随即,殷红的血丝缓缓渗下。
他们
一个中年男人看见了自己从未谋面的曾祖父,在月下捧着一只粗陶酒坛,对着江面开怀自饮,口中高唱着豪迈的酒歌。
一个年轻女孩听见了早已失传的酿酒谣,那是她的外婆在童年时常常哼唱的曲调,温暖而悲伤。
会场废墟之外,正准备带队撤离的千杯,身体猛地一僵。
他双目圆睁,眼中布满血丝,鼻血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他看见了,他看见自己的祖先们,一代又一代,是如何为了守护真正的酿酒之法,在神权的高压下苦苦挣扎,最终在绝望中被同化、被遗忘。
那些被血脉深处压抑了千年的不甘与悲愤,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噗通”一声,千杯双膝跪倒在地,对着富乐山的方向嚎啕大哭,声震四野。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们都该回去!我们都该回去啊!”
同一时刻,“涪江生物”总部大楼,顶层核心监控中心。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云霄。
屏幕上,代表着城市各个角落机械心脏运转状态的绿色光点,在同一瞬间集体熄灭,陷入了长达三秒钟的死寂。
维持玄冥大人意志低语的频道被一阵宏大而古老的酒鸣声彻底覆盖,所有的指令都变成了无意义的杂音。
混乱之中,周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神情平静得可怕。
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化作一道道残影,趁着核心系统因外部冲击而出现防御漏洞的三秒钟,他成功接入了最高权限的数据库。
“净脉计划”的全部资料,从理论构架到实验数据,再到所有参与者的名单,被他毫不犹豫地永久删除。
紧接着,他将遍布川蜀各地的“醉骨草”秘密种植基地的坐标,打包成一个匿名文件,公之于众。
做完这一切,刺耳的破门声响起,一群手持高压电击枪的安保人员冲了进来。
周正没有反抗,也没有抬头。
他只是静静地摘下脖子上的领带,整齐地叠好,放在桌面上。
他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在昂贵的真丝领带上写下了一行字:
“我不是叛徒,我是最后一个醒脉者。”
黎明时分,天际泛起鱼肚白,江雾弥漫。
阿卯独自一人来到江边,江水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发出轻柔的声响。
他摊开手掌,掌心那枚心形的印记正微微发烫,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私语,像是酒液在瓮中流淌发酵的声音,又像是无数灵魂在对他倾诉。
他弯下腰,掬起一捧冰凉的江水,送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
江水的味道似乎与往日不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醇厚与沧桑。
阿卯闭上眼,静静品味着,许久之后,他忽然睁开眼,对着浩渺的江面,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轻声呢喃:
“酒在哭……因为它等得太久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平静的江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在水中的倒影里,他那张年轻的脸,有那么一刹那,与一个须发皆白、眼神深邃的老者——川太公的样貌,短暂地重叠在了一起。
而在数十里外的地底深处,刚刚从废墟中挣扎出来的陈默,体内的那颗“酒心”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轻轻地搏动了一下,回应着某种跨越时空的召唤。
新的酿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