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伯那双深陷的眼眶里,情绪如古井下的暗流,无声而汹涌。
他没有再做任何表示,只是侧过身,为陈默让开了通往井底的唯一路径。
这条由醉骨草根系盘结而成的地下通道,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巨大的、蠕动着生命的食道。
墙壁上尽是凝固的暗红色酒脂,触手黏腻,散发着千年陈酿特有的苦涩与醇香,仿佛整座富乐山的心脏都在这里缓慢搏动。
随着不断深入,光线愈发暗淡,只有岩壁间嵌着的无数陶片,反射着幽微的光。
陈默凑近细看,每一块陶片上都用利器刻着一个名字,笔画深邃,纹理间浸透了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液。
这些名字仿佛仍在呼吸,带着不甘与执念,在死寂的通道中发出无声的呐喊。
它们是陈家历代为守护这口井而献身的匠人,是活生生的墓碑。
陈默触摸着其中一片刻着“陈望”的陶片,指尖传来一丝冰凉的刺痛,像是有某种精神烙印穿透了皮肤,直抵灵魂深处。
通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一座宏大的圆形石室浮现在眼前。
石室中央,一口巨大的青铜瓮倒悬于顶,瓮身布满玄奥繁复的鸟篆铭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而在铜瓮正下方,一具瘦削到极致的躯体被无数粗大的发酵管悬吊在半空。
他的手腕、脚踝、甚至心口,都连接着这些冰冷的管道,体内的血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出,沿着管道汩汩流入上方的铜瓮,经过某种神秘的循环与发酵后,再重新注入他的身体。
那人的双眼被两枚青铜长钉死死封住,钉尾的绿锈仿佛是从眼眶里生长出来的毒花。
尽管他已形销骨立,皮肤呈现出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灰白,但那紧抿的嘴唇、高挺的鼻梁,以及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孤高与倔强,竟与陈默宛如镜像。
哑伯走到石室边缘,停下脚步,朝着那具躯体,缓缓抬手,在自己胸口重重地拍了三下。
他眼神中的信息清晰地传递给陈默:这就是少年川太公,你们陈家血脉的源头。
他已经用自己的血液,为这口瓮续酿了一百三十七年。
一股混杂着愤怒与悲怆的热流瞬间冲上陈默的头顶。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如何能忍受这般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折磨。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试图扯断那些连接着川太公身体的发酵管。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管壁的刹那,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力量猛地将他弹开,狠狠撞在石壁上,胸口气血翻腾。
与此同时,石室四壁的岩石上,一行行闪烁着血光的禁文缓缓浮现,正是《富乐残简》末篇中记载的那句:“心契未成,触者魂灭。”
“别冲动,陈默!”林语笙的声音通过骨传导耳机焦急地响起,“这个封印与川太公的生命力直接相连,强行破坏,他会立刻魂飞魄散!你必须先完成‘九酿’仪式,用你自己的记忆去喂养守护封印的酒魂,获得它的认可,才能打破封印!”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
他看向哑伯,后者正平静地注视着他,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跨越百年的等待与信任。
他明白了,这不仅仅是解救,更是一场传承。
他盘膝坐下,从腰间抽出那柄酒焰短匕,在自己指尖轻轻一划,殷红的血珠立刻渗出。
他以指尖蘸血,在面前粗糙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九个关键字。
第一个字:“陆”。
字成瞬间,一段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那是他年幼时,母亲在冬日里温酒的场景。
那双温柔的手捧着陶碗,呵出的白气与酒的雾气融为一体,那是他关于家与温暖最初的记忆。
第二个字:“渡”。
老匠人领着他走过铺满鹅卵石的酿酒坊,指着一口封存了三十年的酒坛,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对时光的敬畏,也有对技艺传承的期盼。
第三个字:“忆”。
作为学徒,他第一次获准品尝原酒。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呛得他满脸通红,而周围的师兄们则发出善意的哄笑。
那笑容,是酿酒人之间最纯粹的联系。
他依次写下“焚”、“醒”、“归”、“祭”、“心”,每一字都唤醒一段被深埋的、刻骨铭心的过往。
从家族覆灭的冲天火光,到他在异乡被一口劣酒唤醒血脉的宿命;从他毅然决然重返故土的决心,到哑伯无声的指引与牺牲;再到林语笙在冰冷电波中传递过来的、超越任务本身的关切……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我”的时候,他将自己所有的经历、情感、意志全部灌注其中。
这一刻,他不再是谁的后代,也不再是使命的执行者,他就是陈默,一个承载了所有过去,并决意开创未来的独立个体。
第九字落笔,整座石室发出剧烈的嗡鸣,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彻底唤醒。
那口倒悬的青铜瓮缓缓旋转起来,露出了瓮底一圈从未示人的铭文,古朴的字体闪烁着金光:“目盲则心明,血尽则契生。”
与此同时,远在市区的周正站在一栋老式公寓的窗前。
他刚刚通过一个加密渠道,将富乐山废墟下一批“未登记窖藏”的精确坐标,分别发送给了三位隐于市井的民间酿酒大师。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眺望着远方富乐山的方向,夜空中,一缕极不寻常的妖异紫气正冲天而起。
他心中一动,忽然听见身后的书房里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快速翻书。
他猛地转身冲进书房,里面却空无一人。
唯有他书案上那本摊开的《涪翁药经》,正自动翻动着书页,最终停在了记载着“断契草”的条目上。
而在条目旁边,多了一行湿漉漉的字迹,像是有人用清水写成,正慢慢渗入泛黄的纸张:“你放走的不是酒,是你自己的命。”
周正怔怔地看着那行字,片刻之后,嘴角却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或许……我一直都想放它走。”他轻声自语,
井底石室中,九酿仪式完成的瞬间,一个双重叠加的声音在陈默的脑海中轰然响起。
一半是他的,一半是川太公那古老而沙哑的嗓音。
“现在,剜目。”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他握紧了那柄酒焰短匕,锋利的刀尖缓缓抵住了自己的左眼球。
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陈默!住手!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林语笙的声音充满了惊恐与不解。
他轻轻摇了摇头,与其说是在回答她,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说:“不是我看不见,是它不能再看这个世界。”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匕首刺入!
剧痛并未如期而至。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法形容的炽热洪流自他的眼眶中喷涌而出。
那不是血,而是液态化的、高度浓缩的记忆。
童年祭典上喧闹的人群、家族秘训时挥洒的汗水、血脉源头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一闪而过。
这些记忆并未消散,反而化作一道金色的光流,逆流而上,顺着那些发酵管,疯狂地注入少年川太公的体内。
后者原本灰白死寂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出健康的血色,干瘪的肌肉逐渐变得饱满,胸口也开始有了微弱却坚定的起伏。
就在陈默因生命力与记忆的急剧流失而即将昏厥的前一刻,石室中央,川太公与他的身体之间,一个模糊的光影悄然浮现。
那身影半面是陈默,半面是川太公,奇特的是,它的双目俱全,炯炯有神。
它手持一柄虚幻的长勺,立于一片由记忆构成的浩瀚酒海之上。
这便是传说中的“双生子”残影。
它俯视着下方正在进行生命交接的二人,用一种混杂着远古吟唱与金属共鸣的语调低声诵道:“酒非物,乃心之舍;契非符,乃志之盟。今两心相照,瓮阵当归。”
话音落下,倒悬的青铜瓮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炸裂!
万千碎片如流星般四散飞溅,每一片碎片上都清晰地映照出一段失落文明的记忆画面,随即化为光尘,消散于空中。
几乎在同一时刻,地表之上,富乐山的废墟焦土剧烈震颤。
九座由泥土和碎石构成的微型祭坛从地下缓缓升起,精确地排列成一个玄奥的“心契图腾”。
远在数十公里外的城市里,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货架上,一整排不同品牌的啤酒瓶突然齐齐震颤,瓶身结满白霜,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动滑落、排列,在地面上组成了与那图腾完全相同的符号。
地下的石室中,随着封印彻底解除,陈默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片温暖的海洋。
外界的一切喧嚣都已远去,所有的痛苦与疲惫也烟消云散。
然而,这片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比他之前献祭的所有记忆加起来还要磅礴、还要古老的意识洪流,正从他血脉的最深处苏醒,准备席卷他这片小小的精神孤岛。
这并非他自己的记忆,也非来自川太公。
在那片纯粹的黑暗中,一扇比记忆本身更加古老的大门,正缓缓向他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