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的声音远去了,楼下的喧嚣也渐渐平息,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南良没有进来,也没有出声。
但我知道,他就在门外,他什么都知道,他的沉默,比任何一句责骂都更让我无地自容。
我不敢面对他,我成了自己最鄙夷的那种人。
那个曾经因为看见委托人死亡预兆而拼命想要阻止的祁砚,和现在这个默许邻居遭遇不幸的祁砚,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文先生也没有再说话,他很聪明,知道在什么时候该留白。
他已经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现在只需要等待它在黑暗和愧疚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像个游魂一样走出房门。
南良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擦拭他的酒壶,那把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破酒壶。
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想清楚了?”
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逆命阁的手段,向来如此。”
他终于抬眼看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他们不会直接给你一把刀,让你去杀人。”
“他们只会告诉你,那个人的心脏病随时会发作,而救心丸就在你够不到的桌子上。”
“他们让你旁观,让你默许,让你在‘什么都没做’的自我安慰中,享受当刽子手的快感。”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最可怕的是,你会发现,这种感觉会上瘾。”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我……”
我想辩解,想说我没有,我想说我很难受,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了可笑的呜咽。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那种掌控别人生死的错觉,那种让讨厌之人瞬间闭嘴的“效率”,就像最烈的毒品,哪怕只尝了一口,也足以让人记住它的滋味。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我的“窥天”能力变得异常活跃,也异常邪恶。
我走在路上,能“看见”一个行色匆匆的白领,会在下一个路口被飞驰的摩托车抢走手提包,里面有他准备了三个月的重要标书;
我路过公园,能“看见”一个正在炫耀自己孙子的老太太,她的孙子会在十分钟后因为追逐皮球而掉进人工湖;
我甚至在楼下买早餐的时候,能“看见”那个总是缺斤少两的摊主,他的煤气罐阀门有些松动,下午收摊时会引发一场小小的火灾;
无数的“未来”碎片像潮水一样涌向我,它们不再是模糊的预兆,而是清晰附带着因果线的剧本。
每一根线上,都仿佛标注着一个诱人的选项:“干预”或“旁观”。
我开始害怕出门,害怕与人对视。
每个人的头顶,似乎都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我,是唯一能看见,并且能决定它何时落下的人。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
南良也没有管我,他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又在傍晚时分拎着一瓶劣质白酒回来,自顾自地喝。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的精神在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文先生又来了。
依旧是在梦里,但这一次,不再是那间温暖的书房。
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浩瀚的星空之下,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黑色地面,倒映着头顶亿万星辰。
每一颗星辰,都在以不同的轨迹缓缓运行。
“这里,是‘命理之海’的投影。”
文先生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他依旧是那身白衫,纤尘不染。
“你看到的每一颗星,都是一个人的命运。”
他抬起手,指向其中一颗黯淡的星辰。
“你看,那就是你楼下的邻居,一场小小的意外,让他未来几个月都将在病床上度过,他的人生轨迹,因此发生了偏转。”
他又指向另一颗星。
“这是一个欺骗了无数老人养老金的骗子,他今晚会因为分赃不均,被同伙黑吃黑,沉尸江底。”
随着他的话语,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个骗子惨死的全过程。
“这是我做的!”文先生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小事。
“我只是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同伙心中‘贪婪’的那根弦。”
“你看,我没有亲自动手,却完成了你和你的酒鬼朋友冒着生命危险也未必能做到的‘正义’。”
“这,就是‘星使’的行事方式,优雅,高效,而且绝对安全。”
我沉默地看着他。
“祁砚,你还在犹豫什么?”文先生走到我面前,目光穿透我的内心。
“你在害怕什么?害怕南良的责备?”
“他自己都一身还不清的烂账,有什么资格对你指手画脚?”
“还是害怕所谓的‘良心’?你的良心,在时念出事的时候,为你做了什么?”
“在你被所有人当成灾星的时候,又为你做了什么?”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我的伤口,再狠狠地搅动。
“你所坚守的一切,都只给你带来了痛苦,而我将要给予你的,是终结痛苦的能力。”
他忽然一挥手,我们眼前的场景再次变换。
左边,是我那间破败的出租屋。
阴暗,潮湿,南良正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嘴里骂骂咧咧。
桌上摆着一碗已经凉透了的泡面,那是我的“现实”。
右边,是一座宏伟的宫殿。
宫殿的尽头,是一把高悬于星海之上的王座。
无数星辰环绕着它,仿佛在朝拜它们的君主,那是逆命阁许诺给我的“未来”。
“一道门,通往你无尽挣扎的过去。”文先生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另一道门,通向你主宰一切的未来。”
“你累了,祁砚!我知道你累了。”他的声音放得无比轻柔,像情人的呢喃。
“你不需要立刻做出决定,你只需要知道,这扇门,永远为你敞开。”
“当你不想再当一个在泥泞里打滚的可怜虫时,随时可以走进来。”
“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安宁,力量,尊严……没有痛苦,没有噩梦,也没有负罪感。”
他微笑着,身影渐渐变淡,消失在星空里。
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两扇门之间。
左边是地狱,右边是天堂。
我看着左边那扇门,看到了无尽的战斗,看到了南良那张欠揍的脸,看到了那些纠缠不清的因果和还不完的孽债。
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疲惫,我真的……累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右边那扇通往星辰王座的大门。
门后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诱人。
只要走进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的脚,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指尖几乎已经触碰到了那扇冰冷而华丽的大门。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双眼睛。
不是时念临走时的愧疚;不是父母疲惫的关爱;也不是南良的嘲讽。
而是在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成功度化一个迷路小鬼后,那个小鬼在消散前,对我露出的,那个纯净感激的微笑。
我的手,在离门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