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滴落,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点深色。
我背着南良,像背着一块巨大的,正在融化的冰,每一步都踩在崩溃的边缘。
出租屋的楼道比巷子更黑,声控灯坏了半个月,物业贴的报修单都被雨水泡烂了。
我摸着黑,用肩膀顶开房门,几乎是把自己和南良一起摔了进去。
我把他平放在那张窄小的沙发上,他的魂体比在鬼域时凝实了一些,但依旧轻飘飘的。
黑袍的边缘在空气里微微晃动,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烟。
我把他那枚冰冷的铜钱放在他的胸口,希望能有点用。
做完这一切,我再也撑不住,靠着沙发滑坐在地毯上。
骨头缝里都渗出疲惫,眼皮重得像是被缝上了。
我应该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秒,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麻烦才刚刚开始。
我以为我会做一个混乱的噩梦,梦里全是鬼域里那些扭曲的空间碎片和无尽的坠落。
但没有!我梦见了家。
不是现在这个逼仄的出租屋,而是我十六岁以前住的老房子。
阳光很好,从木格窗棂里透进来,在地上洒下暖黄色的光斑。
空气里有妈妈炖的排骨汤的香气,还有院子里那棵栀子花树清甜的味道。
我看见自己坐在小马扎上,正在帮父亲收拾他的钓具。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但他摆弄鱼线和鱼钩时,手指总是那么沉稳。
他一边整理,一边用我几乎快要忘记的温和语气,跟我讲着哪种鱼喜欢什么样的饵。
“小砚,记住了,心不能急,钓鱼跟做人一样,得有耐心。”他说。
妈妈端着一碗刚盛好的汤从厨房里出来,嗔怪道:“又跟他讲这些,他才多大,快,先喝碗汤暖暖身子。”
我接过那碗汤,温热的白瓷碗贴着手心,暖意顺着皮肤一直传到心里。
我喝了一口,鲜美的味道在舌尖上化开。
这就是我记忆里最安稳的时刻,是我无数次在冰冷的夜里,反复回味的温暖。
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到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抬起头,原本温和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眼神很陌生,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东西。
“小砚。”
他又开口了,声音却变了,变得干涩,像是老旧录音机里发出的调子。
“你不该回来的。”
我端着碗的手僵住了。
“爸,你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重复着那句话:“你不该回来的。”
我妈也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像一张画上去的面具。
她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声音在突然变得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猛地察觉到不对劲。
空气里排骨汤的香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像是铁锈混合着腐肉的腥臭。
窗外的阳光正在迅速褪色,从暖黄变成惨白,最后化为一片灰败的阴影。
我低头看手里的汤碗,碗里根本不是什么排骨汤,而是一汪粘稠暗红色的液体,几根苍白的手指骨在里面若隐若现。
“呕!”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把碗摔在地上。
瓷碗碎裂的声音没有响起,那碗掉在地上,像一坨烂泥一样瘫开。
暗红色的液体迅速渗入地板,地板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腐烂,冒出丝丝黑气。
“你不该回来的。”
“你不该回来的。”
我爸和我妈,像两个坏掉的提线木偶,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们的身体开始扭曲,皮肤像蜡一样融化,露出底下黑色干枯的筋络。
这不是我的梦!这是入侵!
我瞬间反应过来,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不是普通的噩梦,有东西闯进了我的精神世界!
“谁!谁在那里!”我厉声喝道,强迫自己站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
整个房间都在“融化”,墙壁像被火烤的塑料,流淌下黑色的粘稠液体。
天花板上渗出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腐烂的地板上。
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正在变成一个令人作呕的屠宰场。
一个影子,从墙角那片最深的黑暗里,慢慢地“渗”了出来。
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一团流动的由纯粹恶意构成的焦油。
它蠕动着,组合着,最终勉强拼凑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它没有五官,只有一张不断开合,发出“咔哒咔哒”声响的裂口,仿佛一张饥饿的嘴。
它四肢细长得不成比例,关节处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角度扭曲着。
这就是逆命阁的“礼物”?不是派个杀手来谈判,而是直接派一个怪物来我的梦里开膛破肚?
“你是谁?”我攥紧了拳头,尽管我知道在梦里,这毫无用处。
那东西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阵意义不明,像是无数昆虫在摩擦翅翅的噪音。
这噪音直接作用于我的精神,像一根根钢针扎进我的大脑。
它动了。
它的移动方式很诡异,不是走,也不是跑。
而是像一滴被风吹动的墨水,在腐烂的地面上“滑”了过来,瞬间就到了我面前。
一只由黑雾构成,长着锋利倒刺的手臂,朝着我的脸狠狠抓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那手臂擦着我的鼻尖划过。
我能感觉到那上面附着的阴冷和腐蚀性的力量,被它抓到,我的精神体绝对会像被泼了浓硫酸一样,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
“滚出我的梦!”我怒吼着,调动起我作为赎梦者的本能。
在我的梦里,我就是主宰!
我集中精神,想象着一把刀。
我最熟悉的那把,我用来处理噩梦核心的短刀。
一柄由微光构成的短刀,在我手中凝聚成形,虽然光芒黯淡,但它是我灵觉的延伸。
那怪物似乎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我能这么快就组织起反击。
我抓住这个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尽全力将光刃刺向它那张不断开合的嘴!
“噗嗤!”
没有刺入实体的感觉,更像是把刀捅进了一团棉花里。
但那怪物明显感到了痛苦,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整个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一股更浓郁的黑雾从它的“伤口”处喷涌而出。
这些黑雾带着强烈的污染性,它们所到之处,梦境的场景崩塌得更快了。
我感觉整个梦境空间都在剧烈震动,仿佛随时都要解体。
这家伙不只是个杀手,它还是个“清道夫”,它的存在本身就在腐蚀和抹除梦境!
我不能跟它在这里耗下去,这个梦是我最宝贵的记忆之一,我不能让它被彻底污染!
必须想办法把它弄出去,或者醒过来!
那怪物被我激怒了,它放弃了伪装的人形,化作一张巨大,由无数扭曲手臂和哀嚎面孔组成的黑幕,朝我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我被那股纯粹的恶意和精神压力冲刷得头晕目眩,几乎要跪倒在地。
每一张面孔都在对我无声地尖叫,每一只手臂都想把我拖进深渊。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南良。
我想起了他在鬼域里,动用那股被封印的力量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连空间都能冻结的死寂和霸道。
对,就是那种感觉!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但我记住了那种“质感”。
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片恐怖的黑幕,而是拼命在脑海里复现那种感觉。
模仿!我将我所有的精神力,都凝聚在手中的光刃上。
然后,我试着将那种“死寂”的质感,赋予这柄刀。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我感觉我的脑袋像是要裂开一样,但奇迹发生了。
我手中的光刃,光芒渐渐收敛,颜色从微白转为深沉,近乎黑色的暗金。
刀身上,开始散发出若有若无,与南良那股力量极其相似的冰冷气息。
我猛地睁开眼,对着那张压到头顶的黑幕,用尽全力,一刀劈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也没有华丽的光效。
刀锋划过之处,空间仿佛被“切”开了一道无形的裂口。
那张由无数怨念组成的黑幕,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的布,瞬间蜷缩消融,发出一阵凄厉到极点的惨嚎。
它怕这种力量!
那怪物受了重创,组成它身体的黑雾变得稀薄,它不再攻击,而是化作一缕黑烟,惊恐地朝着梦境的边缘逃窜。
“想跑?”我冷笑一声,怎么可能让它就这么走了。
我提着刀追了上去,但就在这时,整个梦境世界发出“咔嚓”一声巨响,如同镜子般碎裂开来。
强烈的撕扯感传来,我的灵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破碎的梦境中狠狠地抛了出去。
我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窗外依旧是漆黑的雨夜,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沙发上南良那枚铜钱,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一切都和睡前一样。
但我知道,不一样了。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里空无一物,可我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柄暗金色短刀的冰冷触感。
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逆命阁的追杀,已经开始了。
而且,是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直接在我的灵觉最深处,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我看向沙发上毫无声息的南良,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个能腐蚀梦境的怪物,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我不敢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