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凭空出现的铁门,像一道矗立在生死之间的界碑。
门缝里吹出的风,与其说是风,不如说是一种绝望。
它刮在皮肤上,不冷,却能一直凉到骨头缝里。
那些混杂在风中的呓语,像是无数个溺水者在临死前吐出的最后一个气泡,承载着他们一生所有的悔恨和不甘。
我刚刚从自己的记忆深渊里爬出来,心神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但灵觉却因为那场对抗而变得异常敏锐。
我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声音在说什么。
“如果当初我没上那辆车……”
“要是那天我回了家……”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就一面……”
这些是被困在这个鬼域里的,那个都市传说爱好者的记忆碎片?
不,不止!
这里面混杂了太多不属于一个人的痛苦,它更像是一个情绪的垃圾场,一个被遗弃的记忆坟堆。
这股风首先冲向我,我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额头上的冥府印记微微一热,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试图钻进我脑子里的杂音隔绝在外。
虽然依旧能听见,但已经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轻易地将我拖入情绪的漩涡。
我稳住了,南良却出事了。
他站在我身侧,原本那副天塌下来也先喝口酒再说的懒散模样,在那阵风吹过他身体的瞬间,凝固了。
他握着酒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连壶口溢出的酒液滴落在地,都没有察觉。
“南良?”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他的视线是放空的,瞳孔里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这片死寂的病房大厅,看到了某个遥远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身上那种玩世不恭,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气场,正在快速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暴戾。
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以至于已经和骨血融为一体的疯狂。
“火!好大的火……”
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砸进我的耳朵里。
“烧……都烧光了……”
我闻到了一股味道,不是他身上的酒气,也不是这空间的福尔马林味。
那是一股纸钱烧焦的味道,还夹杂着木头焚烧殆尽的焦糊气。
这味道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从南良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的黑袍无风自动,袍角翻飞间,我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一抹不属于这里的刺眼的红色。
像是一件被火光映照的嫁衣,又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血色伤口。
那画面一闪即逝,快到让我以为是错觉。
“不该信的……我早该知道……”
他的牙咬得咯咯作响,那张总是挂着嘲讽和不耐烦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狰狞的悔恨。
我心头一紧,这鬼地方,在用完了我的记忆之后,开始对南良下手了!
而且看他的反应,他所陷入的,比我刚才经历的那个虚假监护室,要恐怖真实得多。
我毫不怀疑,如果任由他陷进去,这个向来把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的男人,会真的被自己的记忆溺死在这里。
“南良,醒醒!”我伸手去抓他的胳膊,“这些是假的!是这个鬼地方搞出来的幻觉!”
我的手刚碰到他,就被一股巨力弹开。
不是他主动攻击我,而是他周身失控的力量形成的自我保护。
那股力量狂暴而冰冷,带着一股让我心悸的冥府气息,比他平日里展现出来的要精纯,也危险得多。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额前的碎发下,我看到有冷汗不断渗出。
他显然在经历一场比我刚才激烈百倍的内心挣扎,他比我强,强得多,所以这个鬼地方用来对付他的“记忆”,也必然更加恶毒。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陷进去,我们是一个整体,他要是倒了,我一个人绝对走不出这个用无数人绝望堆砌起来的“因果闭环”。
我深吸一口气,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凝聚起我所有的精神和灵觉,准备用最粗暴的方式把他喊回来。
然而,就在我即将开口的瞬间,那个深陷在自己记忆炼狱里的男人,却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眼神混乱而疯狂,但在那片混乱的中心,却有一点火星,在拼命地燃烧,拒绝熄灭。
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竟然硬生生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标却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些“鬼”,而是我。
他看到了我。
在最深的绝望里,他依然能分出一丝神志,看到了站在他旁边的,焦急万分的我。
“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他对着我,用尽全力,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站直了!!”
这一声吼,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它不仅仅是声音大,里面蕴含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像是一口巨大的铜钟在我灵魂深处被悍然敲响。
嗡鸣声中,我脑子里残存的那些负面情绪,那些因为看到南良失控而滋生出的恐惧和无助,被这股力量一扫而空。
《清心咒》。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他念,但绝对是第一次,他把这镇定心神的咒力,用如此狂暴的方式吼出来。
这感觉,不像是在给你抚慰,倒像是在你快要睡着的时候,直接往你脸上泼了一盆冰水。
我的脑子瞬间一片清明,甚至连身体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而他,在吼出这一声之后,像是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眼神里的疯狂和混乱再次占据了上风。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看就要向后倒去。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拽了回来。
“你疯了!”我冲他喊道,“这力量是该这么用的吗?你不要命了!”
清心咒力,顾名思义,是用来清澈心神的,讲究的是一个“静”字。
像他这样,把咒力拧成一股绳,用吼的方式爆发出来,威力是大了,但对自己心神的损耗,也是成倍的,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他没有倒下,被我撑住了。
他低下头,滚烫的汗水滴在我的手背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过了好几秒,他才重新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眼神里的混乱在飞速褪去,那点顽强的火星,重新燃成了火焰。
“记住你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命令的口吻,“你是赎梦者,不是抱着回忆等死的懦夫!”
他抓住我肩膀的手猛然收紧,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外面还有无数人等着你去‘赎’,”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包括我!”
最后三个字,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
包括我……
原来,我们早就不再是简单的,他领路,我跟从的关系。
在这条行走于阴阳边缘,随时可能万劫不复的路上,我们是彼此的拐杖,是对方回头的坐标。
我需要他把我从过去的泥潭里拎出来,他也同样需要我,在他被自己的过往吞噬时,成为那个能让他清醒过来的“现实”。
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先掉下去。
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我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它不是灵觉,也不是什么神通,而是一种更纯粹,更坚韧的东西:“责任”。
“我知道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回答。
我不再试图把他推开,而是反手抓紧了他的手臂,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重量。
“站直了,”我学着他刚才的语气,对他说,“别跟个软脚虾一样。”
南良怔了一下,随即,那张惨白的脸上,终于扯出了一个熟悉的,带着三分嘲弄七分不屑的笑容。
“小子,学得还挺快。”
他自己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在喘,但眼神里的清明,已经彻底压过了那些翻涌的记忆。
我们两个,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水狗,狼狈不堪,却谁也没有松开扶着对方的手。
而那扇门缝里吹出的,能勾起人心底最深沉痛苦的寒风,似乎也因为失去了目标,而渐渐平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