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余波
明公馆:餐厅
翌日清晨,稀薄的晨雾如同尚未散尽的硝烟,依旧懒洋洋地弥漫在津港的上空。
明公馆主楼餐厅那厚重的百叶窗半开着,几缕略显苍白的晨光斜斜地透射进来,在光滑的柚木长餐桌上切割出斑驳陆离的光影。
桌上铺着浆洗得挺括雪白的亚麻桌布,一套套沉甸甸的纯银刀叉整齐地摆放在细腻骨瓷餐盘的两侧,中央的珐琅咖啡壶兀自散发着袅袅的热气与醇香,却终究难以驱散弥漫在整个空间里的、那份无声的凝重与压抑。
明轩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下楼梯时,扶着冰凉黄铜扶手的手指,因昨夜积压的震撼与一夜未眠的疲惫而微微颤抖。
每一步都踏得虚浮不稳,如同踩在松软的棉花上——昨夜哥哥明海那番带着血泪的嘶吼还在耳边回响,那句“我用肮脏手段护的是明家的根”,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刚走到餐厅那敞开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拱形门口,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父亲明守正正将一份刚刚送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早报,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力道之大,使得桌角的银质糖罐都跟着跳动了一下,发出清脆而刺耳的碰撞声。
“看看!你给我好好看看!”
明守正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他端坐在主位那张象征权威的高背雕花椅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在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然而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指,却因过度用力而关节凸起,血色尽褪。
报纸头版那粗黑骇人的标题赫然在目——《豪门新贵手段狠辣?周氏独子深夜遇袭断腿!》,旁边配着一张虽然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照片,巷口地面上那滩已经变为暗褐色的污迹,在晨光的照射下,像一块丑陋无比、无法愈合的伤疤,牢牢钉在了版面上。
明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像一只受惊的鹌鹑,悄无声息地挪到自己的座位旁,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坐下。
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色侍仆长衫,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不敢去看父亲那张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脸,更不敢与坐在餐桌对面的明海有任何眼神接触。
明海正被佣人服侍着拉开座椅,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晨礼服,慢条斯理地将浆洗过的雪白餐巾对折,铺在膝上。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经过测量,优雅从容得仿佛即将参加的是一场盛大宴会。而非面对家族声誉危机的早餐。
几缕晨光恰好落在他宽阔的肩头,为他冷硬的侧影轮廓镀上了一层看似温暖、实则疏离的金边,与报纸上描述的血腥事件形成了荒谬而讽刺的对比。
“明家的脸!祖宗积攒下来的清誉!都要被你败光了!”
明守正猛地向前倾过身体,手肘撑在桌面上,震得他面前的骨瓷咖啡杯剧烈晃动,深褐色的液体溅出几滴,在洁白的桌布上迅速晕开,如同污点般刺目:
“现在全津港的茶楼酒肆,哪个不在议论纷纷?!都说我们明家出了个心狠手辣、行事毫无顾忌的刽子手!百年的清誉啊,你是想在一夜之间,就把它彻底砸进这泥潭里,永世不得翻身吗?!”
明海直到这时,才不慌不忙地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杯,骨瓷杯沿轻轻触碰他线条紧抿的薄唇。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那动作沉稳而从容,——仿佛眼前这场足以掀起轩然大波的舆论风暴,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连一丝慌乱都未曾显露。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淡漠地扫过报纸上那耸人听闻的标题,眼神平静得如同在看一则与己完全无关的商品广告。
“清誉?”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声音不大,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轻易刺穿了空气:
“祖父当年在码头上,和那些趾高气扬的洋人抢泊位、争航线的时候,靠的是您口中的‘清誉’?还是您自己,十年前动用手段,将那个早已濒临破产、资不抵债的纺织厂盘活过来时,用的是‘清誉’?”
他轻轻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微响,听在明守正耳中却如同丧钟。
“脸面,是靠实力打出来的,不是在敌人面前一味忍让就能换来的。”
明海抬起眼,晨光恰好落入他深邃的眼底,那片幽深之中没有丝毫涟漪,只有一片冰冷的笃定:
“周家既然敢动手砸祖宅的镇物,公然挑衅,就应该有承担断腿代价的觉悟。至于外面那些甚嚣尘上的闲言碎语……”
他略作停顿,修长的指尖在光滑的桌布上无意识地轻轻划过一道痕迹,那动作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慵懒:
“过不了几天,自然会有人,帮他们找到更新鲜、更值得谈论的话题。”
他的话音甫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管家林伯就脚步匆匆地从餐厅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尚未平息的惊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诧异。
他手中捏着一张刚刚送来、还散发着浓重油墨气味的晚报样刊,那味道混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气味,形成一种奇特的存在感。
“老爷,您……您快看看这个……”
林伯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将那份还带着印刷余温的样刊,恭敬地递到了明守正面前。
明守正带着满腔的狐疑接过,手指刚触碰到微糙的纸面,目光就被头版那截然不同的标题牢牢锁住——《锐意革新还是铁腕无情?深度剖析明氏新任掌舵人Ethan Ming的商业版图与野心》。
再看署名,竟然是张启山!这位在财经评论界地位举足轻重、素以眼光毒辣、不畏权贵著称的资深评论员,当年就连权势滔天的青帮大佬想请他写篇软文,都被他毫不客气地回绝了。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阅读,文章开篇虽提及了周氏事件,却仅以“商业竞争激化过程中难以完全避免的意外冲突”寥寥数语轻描淡写地带过。
紧接着,笔锋陡然一转,用大量篇幅翔实记述了明海早年在伦敦金融城操控国际原油期货的惊人战绩。
详尽分析了他回国后如何以雷霆手段,果断砍掉明氏内部七个臃肿冗余、效率低下的老旧部门。甚至隐隐指向周氏家族长期占据津港优质码头资源,却经营不善、连年亏损,实乃“阻碍津港现代航运业发展的顽固壁垒”。
通篇文章的导向性极其明确,竟是将明海塑造成了一位敢于打破陈规旧律、勇于开拓新局面、手段或许强硬却卓有成效的商界革新者与强力领袖!
“这……这简直是……”
明守正捏着报纸的手僵在半空,指腹下意识地在“张启山”那三个铿锵有力的铅字上反复摩挲,仿佛要确认其真实性。他太清楚这位评论员的秉性与影响力,其文章绝非寻常豪门能够轻易左右。
这篇文章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妙,立论角度如此精准,导向如此鲜明,就像一把经过精心设计、量身定做的钥匙,不偏不倚地插入了昨日那场舆论风暴的锁孔,试图强行扭转局面!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餐桌对面的明海。
对方正姿态优雅地用银质餐刀,慢条斯理地切开盘中那颗单面煎的太阳蛋,金黄色的蛋液缓缓流出的瞬间,他用餐叉叉起一小块烤得焦香的面包片,蘸取蛋液,然后从容地送入口中。
那神情坦然得仿佛早已知道这一切,眼前这足以影响家族声誉的舆论翻转,不过是他众多布局中,最寻常不过的一步棋。
是他做的?明守正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震惊,是难以消解的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不愿承认的……凛然寒意。
这个他一直视为家族“异数”、心中带有隔阂的长子,手中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他完全不知晓的底牌与能量?
坐在对面的明轩,默默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见父亲捏着报纸的手指,从最初的僵硬,到微微松动,眼神也从滔天的愤怒,逐渐转变为惊疑不定,最终沉淀为一片他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复杂。
他也看见了明海在垂下眼帘,专注用餐时,唇角那一闪而逝的、几不可察的微妙弧度——那不像是一个被舆论困扰的人该有的表情,更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正冷静地看着猎物一步步落入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
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悄然移动,最终落到了明轩面前的餐盘里。
他无意识地用手中的银叉,反复戳弄着盘中那颗早已凉透的煎蛋,金黄的蛋黄被戳得支离破碎,混合着透明的蛋清,在洁白的骨瓷盘里摊开一片狼藉,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无法收拾的心绪。
昨夜明海那番关于“弱肉强食”的冰冷宣言,此刻突然有了无比具体而震撼的注脚——原来所谓的丛林法则,不仅仅体现在断人腿骨的直接暴力之上,更体现在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舆论操控手腕之中。
他终于明白,兄长昨夜打断周明辉双腿不是偶然,今早这篇扭转乾坤的文章也不是巧合。这个家,这座他出生、成长、生活了十七年的宅邸,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兄长编织成了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他用狠厉护住网内的人,用智谋挡开网外的风雨,而自己,不过是这张网中,一只刚刚看清真相、却仍在茫然无措的飞虫。
咖啡壶中最后一丝热气也终于散尽,餐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银质刀叉偶尔与骨瓷盘碰撞时,发出的细微而清脆的声响,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明轩深深地低下头,望着盘中那摊无法复原的、破碎的蛋黄,突然觉得口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苦涩——那滋味,远比明海平日里喝的那种不加方糖的黑咖啡,还要浓烈、还要刺喉十分。
而这份苦涩里,除了对世道残酷的认知,竟还藏着一丝对兄长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