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漆黑陷阱里,只剩我对着少年面面相觑。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不比我成熟多少,或是人家模样长得嫩些?
既然他唤我几声姐姐,我既受下这声称呼,就该作出些长辈姿态。
“那,要不这样。”我轻咳一声,学着漾临端出些老成姿态,“你送我回地府,我让黑白兄弟替你寻人……这样可好?”
这般,少年慵懒站起身,狭长双眼向我投来一道探寻目光,反问道:“姐姐愿意与我一道离开?”
反正都是要回地府的,如今有人相送,又是互帮互助做了件好事……为什么不呢?
我自当点点头:“是啊,你既然唤我声姐姐,我便尽我所能,帮你把姐姐给寻回来。”
“好极了。”他答非所问,伸手想要拉我起来,刹那我的腕上白光乍现,劈下一道电击,他的手上立刻留下一道灼烧痕迹。
是缚魂链护主。
少年倒也不恼,只望着受伤的手若有所思:“……残灵?”
他似是颇感兴趣。
当事人不为所动,我却被惊了一跳,一屁股向后一退磕在石头上,疼得龇牙咧嘴:“你,你别碰我,小心伤着你,我也控制不了手上这贵重玩意儿。”
少年睫羽一颤,因我的一句话情绪就瞬息万变,神情变得微妙起来:“姐姐这是在……担心我?”
“……你若是因我受伤,我自是担心的。”我揉揉屁股如实道。
闻言,他忽然唇角一扬笑了起来,很是开怀的模样:“这样就好。”
好?好在哪?好在他受了伤?还是好在他因我而伤?我不解地疯狂挠头:“说起来,你也是不小心……掉进这陷阱里来的?”
他瞧了在他看来无比粗陋的陷阱一眼:“算是罢。”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在心头感慨,“何必曾相识?现在相识也不迟。嗯,好诗。”
少年勾唇微弯。
我避开缚魂链伸出右手,纤瘦光洁,“得鬼友们姓名相赠,你叫我渚厌就好!或者,你叫我厌姐姐?”我被他的乖巧表象蒙蔽,大大方方自我介绍。
“厌?不好。”他道,“我如何会厌姐姐。”
少年望着我伸出的手,受宠若惊,发出一声缅怀呢喃:“姐姐在从前,从不允许我这般靠近的。”
我悬着手面露诧异:“这握个手怕什么的?快点快点,我个女孩子都主动了,不要让我尴尬!”
“好。”少年听话,弯腰伸手向我。
两手相握,我顺势从地上站起身,这冰寒的温度便停滞在我掌心。
我被凉得一惊,他便当即抽回了手,低头看去一眼,我发现的腕上留下朱砂一点。
“这是什么?”我问道。
他勾唇:“我称之,同心。”
“什么意思?用来做什么的。”我不解。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将纤长的睫羽压低些,漆黑的瞳孔印着我疑惑的模样。少年低低笑了声,又是一句答非所问:“魑以修。这个名字,姐姐可曾记得。”
“魑?是魑魅魍魉的魑?这可是妖魔之首的种姓,我身为鬼灵自然是知道一些的。”我道这名字听来耳熟,“好像……是数百年前被消灭的鵼梧之名?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看我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想拿他人名号来欺我不成……”
少年又低低发笑:“姐姐误会了,魑以修,乃是我之名。”
他这一笑,我可就愣住了,眼睛逐渐圆睁:“那你,口中的姐姐……?”
“我何故要欺瞒姐姐?”他那双空泛的双眼望着我,“姐姐从来待我极好,将我与万物一视同仁。或是姐姐忘了……你曾救我于水火,又要亲手……将我万剑凌迟。”
这一声声姐姐唤得浓情蜜意,却又幽怨不止,我却听来如临深渊,如今一刻也待不住,只想脚底生风溜之大吉。
我默默退后两步,吞咽了下,神色狰狞骇然:“你莫不是想告诉我,是我哪个倒霉的前世干了这等缺德事,眼下,又要我来背锅……罢?”
闻言,少年便喟叹一声,故作失落:“姐姐就是姐姐,什么都瞒不过你。”
一勾唇,却是笑得很是灿烂。
我当即脚底一软又摔坐回地上,开口干巴巴的道:“所,所以,你要告诉我,你当真是妖兽鵼梧?!”
“如假包换。”少年露出排大白牙,“方才姐姐可是亲口答应过要同我离开的,不能反悔。”
跟他走,跟他走……?!我笑哭了。
他可是鵼梧,妖兽身边能有什么好东西吗?一群妖魔?!我犯得着去自投罗网送食上门吗!
“我、我我我……”我的脑袋里乱成一锅粥,这信息量可太多了,求生的本能令我口不择言,“我看!我还是晚些自己回地府得好,不劳妖兽大人相送了,哦不,我看我还是留在这里来得舒适……”
少年听着称谓,微妙的眯起了眼:“方才,记得是姐姐说,再也不想待在这了。”
“我我我,我重说,我现在觉得这里其实挺好的!真的!”我连连摇头。
“这可不行呢,唯有此事没得商量。”他朝我步步而来。
“当,当真……没得商量?”我面上赔笑,仍旧心怀侥幸。
他诚恳摇头:“没得商量。”
当下我面目一悚,抱头鼠窜:“你别过来啊啊啊……!”
我慌不择路,方圆之地里绕着这块大石头绕圈圈。
少年便信步跟随,就像是老猫逮耗子,不疾不徐,仿似胜券在握。
“放心吧,我怎么会伤害姐姐呢。”少年笑着道,“以修只是太想念您了。”
“姐姐。”
他亲切开口。
绕了几圈,我深知自己插翅难飞,再不肯同他玩什么姐姐弟弟的戏码了,我往地上一躺就开始撒泼耍赖,反正是死活不肯起来了。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同一个,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妖兽走呢?!生死攸关还看什么色相?!我发誓,我以后一定戒掉三观跟着五官走的坏习惯!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跪地求饶,抱着少年大腿哭咧咧:“妖兽大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就行行好……放过我罢!”
“我与姐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上更是难耐得很。”少年蹲身,指尖轻柔揩去我脸上泪珠,摆出副惋惜模样,“今日,我带来百员魔军,便是姐姐在此哭哑了嗓子,怕是也没人能赶来相救的。”
言外之意,对我势在必得。
此谓,杀人诛心。
这几句言语,将我的“负隅抵抗”全面瓦解。
就这样,我因自己闹情绪而痛食恶果,如今孤立无援被少年捡漏,一把塞进了锦囊当众带走。
而入侵山谷的虾兵蟹将开头勇猛,而时间一长,因无人带头冲锋陷阵而逐渐溃散,很快就被漾临消灭得所剩无几。
当然,漾临这番不眠不休多日,又加上如此消耗严重,论谁人都吃不消。
肆潆沭被妖物所缠,漾临神力所剩无几,魑以修便算着时机离开山谷,与漾临打上照面。
瞬息之间,黑白光影交错纵横,数以百计。
终是漾临落败一招,败下阵来,眼睁睁看着我被鵼梧带走,心有不甘却力不从心。
西方草原上空,鸢迩跑到人界寻上好几天,终瞧得山谷那方出现异象。
她一眼就瞧出那是风雾上神漾临的神力,就赶紧快马加鞭循着光前往万赦山谷。
而原本留在天上看门的北冥霁,因为通世陵携带家眷回归,而落得一身轻松,扭头便下了天界寻鸢迩。
于是双双赶往万赦山谷。
鸢迩与北冥霁先后碰头,恰逢又见山谷遇难便出手相助。
山谷中来来往往打作一团,肆潆沭白发素衣,身姿稳重,蜷爪虎扑招式狠厉,教鸢迩在人群中一眼就认了出来,在祭出一道九曲灵火将敌人放翻后,鸢迩便欢欢喜喜上前相认:“肆潆沭!看看我,我!鸢迩!”
北冥霁唯恐鸢迩受袭,紧随其后,鸢迩余光瞥见了,便皮笑肉不笑的接上一句:“嗯,还有他。”
闻言,北冥霁露出幽怨目光:“鸢迩……为何唤起肆潆沭来就这般亲昵,而我……就只有一个‘他’?”
鸢迩一撸袖子,理所当然一哼道:“女子间的友谊,本就是这般朴实无华,却又坚不可摧!”
肆潆沭无言。
于是,三仙兽碰头,三人齐心协力,很快就将剩余的敌人剿灭个干净,除外,中途确有不少逃跑的妖物,到了人界引起大乱。
眼下人手不够,只好置之不理。
等其三再与漾临碰面之时,却瞧见上神面上很是难看。
鸢迩首先开口,发起了牢骚:“这些妖魔地境的喽啰,怎么会逃出镇焱契的控制,跑到这里来?不要命了罢!”
对此,肆潆沭沉吟道:“恐是神物镇焱契已遭摧毁。”
“什么魔物能摧毁镇焱契?!是燎域火海不够烫,还是妖魔地境住得不安逸了?”鸢迩咋舌,而后又一挥手,“算了,这都不重要了。”
鸢迩从来都学不会看人眼色,此时更甚。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去漾临身前左右而望,什么痛点提什么:“烛翊呢,你把烛翊藏到哪里去了?快把她交出来,我都想死她了!”
她才没有什么身份距离的概念呢,当下一把掀开漾临衣袍眼睛乱瞟。
漾临嫌恶避开。
“鸢迩……控制一下。”北冥霁一眼形势不妙赶紧上前劝架,握住鸢迩那极不规矩的手脚,向漾临连连赔笑,“她没有恶意的……没有恶意。上神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对此,肆潆沭眼观鼻鼻观心,以往鸢迩折腾得多了,肆潆沭亦见怪不怪。
鸢迩便在北冥霁怀里还不老实,磨蹭折腾,大眼一嗔:“所以,我家烛翊上哪儿去了?漾临你再不告诉我就没意思了,莫不是她又把你养的白猫送去吃了?你也该肚量大些,我替她再去人界抓一只就是了!”
北冥霁冷汗直冒:“冷静,冷静……”
肆潆沭相顾一眼,有意解困,却迟疑开口:“烛翊她……”
“她被带走了。”漾临直白道。
见漾临背过身去,鸢迩一脸不敢置信,踩了北冥霁一脚教他松开自己:“你说什么,你说,她被带走了?!”
“是。”漾临承认。
鸢迩当即爆炸,一开口对着漾临便是沾亲带故的问候:“什么妖物能从上神手里将人抢走?!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看不得烛翊好对不对?我都看出来了,以前在天界你就不喜欢她……唔唔唔!”
见漾临那张如玉面色愈发难看,在火烧眉毛之前,北冥霁一把将之嘴捂得严实,汗如雨下:“你还是放嘴巴歇歇吧!”
“是重生鵼梧。”肆潆沭冷不丁开口。
“鵼梧?!”
二脸震惊。
这下鸢迩便彻底颓了下来,论起奖罚,她可是眼看着鵼梧重生的……
鵼梧,是天地间生灵咒怨积攒而生的虚无之物,这团怪物自我生生死死,却又逐渐成了形,便是如今世人口中的上古妖兽。
原形如虎豹,头长犄角为赤色,声若龙啸,体型则如各式墙面宽厚不等,四只爪子坚实有力。
传闻鵼梧长着翅膀,却天生不会飞翔,因此有黎鸟一族常伴身侧,百年而幻形。
黎鸟生来全身漆黑,是一类弱小的族类,依附于历代鵼梧。
同生共死,这便是历代默认的规矩。
初代鵼梧诞下双蛋,双蛋破壳为兄弟二人,二代鵼梧死去后,身上修为便尽数由三代传承。
这便是三代鵼梧,魑以修。
既然知道人是被鵼梧带走,事情就变得棘手起来。
眼下肆潆沭受了轻伤,则有鸢迩拉去一边疗伤,留下北冥霁与漾临一道,双双无言。
鸢迩没机会再开口发难,可那几句质问仍旧留在漾临耳边,教他胸口堵得难堪。
见状况不对,北冥霁不由得担心一句:“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漾临一怔。
是啊,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