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质问
明公馆:明海卧室
次日晚,明海的卧室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密闭空间。
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严丝合缝地拉拢,彻底阻隔了窗外的月光与市声,只余一盏镶嵌在墙壁上的黄铜壁灯,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投下一圈昏黄而孤寂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上好雪茄留下的辛辣余韵,与纯麦威士忌的醇厚酒香交织,房间角落的铜盆里,还搁着一块拧干的热毛巾——是明轩方才进来时,按规矩给明海准备的,此刻温热的水汽早已散尽,只剩下冰凉的触感,像极了房间里紧绷的气氛。
明轩垂着手站在地毯中央,身姿绷得笔直,却难掩浑身的僵硬。他穿着一身熨帖的青色侍仆长衫,领口系得严丝合缝,与往日里宽松的学生制服截然不同——这是明海归家后,给身为“近侍”的他立下的规矩,哪怕明海近来态度缓和,这声“家主”、这身规矩,他仍不敢有半分逾越。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盘扣,每一次细微的触碰,脑海中那源于“夜色”后巷的、若有若无的凄厉惨叫声就清晰一分——昨夜被阿忠接回家后,他捧着那碗热姜茶坐了半宿,张妈收拾碗筷时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今早管家林伯低声议论“周家三少腿断了”的消息,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终究没能压下那份不安,让司机绕道去了酒吧后街,远远瞥见那辆熟悉的福特车歪斜地停在巷口,车门洞开,地面上那一大滩凝固发黑的污渍,在昏暗光线下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一股强烈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冲撞——他想质问眼前的人,为何要视律法与良知为无物,为何要用如此残酷的手段夺人健康。可他不敢,在“家主”明海面前,他只是个身份尴尬的近侍,既没有立场质问,更缺乏直面雷霆震怒的勇气。
按照规矩,他端来一盏刚泡好的雨前龙井,青瓷茶盏递到明海面前时,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茶水在盏中轻轻晃荡,溅出几滴在明海洁白的裤管上。
“家主,您的茶。”
他慌忙低下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满心都是“失仪”的惶恐。
明海并未伸手接茶,只是端坐在单人沙发里,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心里憋着话,就说。今晚我准你放肆一次,说错了,不罚你。”
明轩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阴影。他攥紧了手中的茶盏,滚烫的温度透过瓷器传到掌心,却烫不散心底的寒意:
“家主……您当真……不怪小人多言?”
他依旧唤他“家主”,哪怕昨夜那碗姜茶的暖意还残留在心头,哪怕他在心里早已千万遍叫过“哥”,可身份的枷锁,终究让他不敢逾矩。
明海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抬手接过那盏茶,凑到唇边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随即将其放回身旁的矮几上。他抬眼时,目光沉静却极具压迫感地落在明轩脸上,一字一句道:
“说。”
明轩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望着明海那张线条冷硬的脸,想起昨夜那碗温热的姜茶,想起张妈说的“明少特意吩咐的”,终于鼓起勇气,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柔软的地毯上,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地面:
“小人……小人斗胆想问,昨夜您派赵飞先生出去,究竟是……是去做什么了?周家的周明辉……他现在……怎么样了?”
明海面无表情,指尖在青瓷茶盏的边缘轻轻摩挲着,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反问道:
“你不是都亲耳听见了?断了他一条腿而已。”
“断了一条腿……而已?!”
明轩猛地抬头,眼眶瞬间泛红,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与难以置信的热血直冲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起身质问,可膝盖刚离地一寸,又硬生生跪了回去——他是近侍,在“家主”面前,连站着发怒的资格都没有。
已经到了嘴边的激烈指责在喉咙里翻滚了几圈,最终化作带着哭腔的哽咽,声音压抑而痛苦:
“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啊!断了腿,他往后的人生……人生就毁了!为了家族利益,就可以像……像山林野兽一样随意伤人吗?家主,您……您怎么能如此狠心?”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勉强保持清醒,却挡不住那股从心底涌上来的寒意。他怕眼前的明海,怕他这份“习以为常”的冷酷,更怕自己一直以来的敬畏与依赖,都错付了人。
明海深深吸了口气,将青瓷茶盏轻轻推到一边,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眼神里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狠戾与失望的讥诮:
“狠心?野兽?”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仿佛裹挟着冰碴,刺得人耳膜发疼:
“周家的人用砖头砸穿老宅落地窗时,怎么不想着对明家讲仁慈?他们砸了外公留下的镇宅貔貅,踩明家脸面时,怎么不觉得自己是野兽?”
“那不一样!”
明轩急切地往前跪行了一小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我们可以报巡捕房,可以在股市上堂堂正正击垮他们!为什么非要用这种……这种肮脏见不得光的手段?家主,您从前不是这样的,您和父亲当年……”
“闭嘴!”
明海骤然起身,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凌厉气势。他高大的身影瞬间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一座即将倾覆的山岳,向明轩压来。
壁灯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线条,那双总是冷漠的眼眸里,第一次翻涌起惊涛骇浪——有被戳中旧疤的怒意,有陈年伤痛被撕开的痛楚,更有一份“你终究不懂我”的彻骨失望。
“我和他?”
明海一步步逼近,昂贵的皮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无形的压迫感却像潮水般将明轩包围。
明轩被这股气势逼得连连后退,膝盖在地毯上磨出细微的声响,直到后腰“咚”地一声撞在冰冷的大理石壁炉边缘,退无可退,才颤抖着停下。
“你以为学堂里的‘规则’‘道德’,能挡得住码头帮派的砍刀?能填平交易所里吃人的黑账?”
明海俯下身,视线与蜷缩在地上的明轩齐平,呼吸间带着雪茄的冷冽气息,几乎喷在少年惨白的脸上。他的声音不再是纯粹的暴怒,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血淋淋的清醒:
“你以为老爷子坐稳明家的位置,靠的是你说的‘堂堂正正’?明轩,你活在书里的童话里太久了!这世道,弱肉强食才是真的!”
他抬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明轩因恐惧而颤抖的脸颊,却在半空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嘣”的轻响,手背上青筋虬起:
“当别人把砖头砸到你脸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时,你跟他们讲报警?讲规则?我用这些‘肮脏’手段,护的是明家的人,守的是明家的根!你以为我愿意?!”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疲惫与委屈,像一块坚硬的冰终于裂开缝隙,露出里面柔软的内核。
明轩的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壁炉,浑身却如坠冰窟。他望着明海眼底的黑暗,那里面有愤怒,有失望,有他从未见过的挣扎——原来兄长的狠厉,从来都不是天生的,而是被这世道逼出来的铠甲。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明海是冷酷的掠夺者,夺走了父亲的权柄,对所有人都狠辣无情。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从来不是个人恩怨,而是两个世界的鸿沟——他活在象牙塔里的理想国,而明海,早已在血淋淋的生存角斗场里,为明家撑起了一片天。
“我……我……”
明轩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奉为圭臬的道理,在明海这番带着血泪的嘶吼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碎成了齑粉。
巨大的愧疚和迷茫淹没了他,他猛地低下头,眼泪不受控制地砸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终于明白,昨夜那碗姜茶的暖意,不是偶然的温柔,而是兄长在黑暗里,为他保留的最后一丝光亮。
壁灯的昏黄光晕笼罩着两人,明海依旧俯身看着他,胸口因剧烈喘息而起伏,眼底的怒火渐渐褪去,只剩下疲惫的荒芜。
他终究没舍得对这个弟弟说更重的话,只是缓缓直起身,转身走回沙发旁,拿起那盏早已凉透的龙井,指尖反复摩挲着茶盏的温度——仿佛这样,能稍稍压下心底因“不被理解”而翻涌的苦涩。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明轩依旧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毯,泪水浸湿了布料,却再也不敢说一句“不对”。
他终于懂了,有些守护,注定要带着血与黑,而他这个活在光明里的人,连指责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