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让我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一瞬。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
那块原本只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暗沉的尸斑,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我的手腕蔓延。
它的颜色不再是暗沉的,反而变成了一种仿佛活物般的深紫色。
边缘处甚至能看到一丝丝像血管一样的黑色纹路,正贪婪地侵蚀着我健康的皮肤。
与此同时,我额头上,那道属于冥府的契约印记,也开始发烫。
但和尸斑带来的灼痛不同,这股烫意带着警告和压制,似乎在与尸斑的力量相互对抗。
两股力量在我体内冲撞,让我本就脆弱的灵觉,遭到了更猛烈的冲击。
“你看,连你的身体都在告诉你,你不属于‘生’。”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一次在我脑中响起,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
“这尸斑,是‘死’的印记。”
“你每一次赎梦,每一次接触亡魂,它就会加深一分,你以为你在度化它们?不,你只是在被它们同化。”
我的呼吸一窒,它说的,或许是真的。
成为赎梦者之后,我身上的活人气息越来越淡,反而对阴气死气的感知越来越敏锐。
有时候走在路上,我甚至能闻到一些将死之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腐朽的气味。
我……正在逐渐脱离“人”的范畴。
“留下来吧!”那个声音的诱惑力更强了。
“在这里,没有生,没有死,只有永恒的‘现在’。”
“你可以永远陪着他们,弥补你的遗憾。”
“这,才是你的归宿。”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投向了病床边的父母。
记忆的循环,已经不知道进行到第几十次了。
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眼神,我都已经烂熟于心。
但这一次,我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他们转身离开监护室的那一刻,我母亲的脚步,有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朝着我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眼神,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隔阂,穿透了幻象与真实的界限,仿佛看到了我。
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担忧和心疼。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小砚……”
一声轻柔的,带着无限眷恋的呼唤,在我的灵觉深处响起。
是妈妈的声音。
不是记忆里那个因为焦虑而颤抖的声音,而是我童年时,无数次在床边哄我入睡时,那个温柔得能化开一切冰雪的声音。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这一次,不是因为愧疚和悔恨,而是一股无法言喻的委屈和思念。
“妈……”我张开嘴,发出了来到这个鬼地方之后,第一个清晰的音节。
声音嘶哑,破碎,像生锈的零件在摩擦。
“傻孩子。”那温柔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丝叹息,“怎么哭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是啊!我只是在做噩梦。
一个漫长到,让我以为是真的噩梦。
在这个噩梦里,我失去了他们,变成了一个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灾星,每天行走在阴阳的边缘,与鬼魂和执念为伍。
如果留在这里,就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永远地和他们在一起……
这个念头,像一颗疯狂生长的种子,瞬间在我濒临崩溃的心里,长成了参天大树。
放弃吧!
抵抗太累了!
活着,也太累了!
我慢慢地,放下了所有戒备。
不再去对抗那种下沉的感觉,任由自己的意识,坠入那片由记忆构成的,温暖又悲伤的海洋。
掌心的尸斑,似乎感受到了我意志的瓦解,蔓延的速度骤然加快。
转眼间,那诡异的深紫色就已经爬满了我的整个手背,并且开始顺着我的小臂,向上攀爬。
我的皮肤,开始失去温度和血色,变得像真正的尸体一样,冰冷,僵硬。
额头的冥府印记,灼烧感越来越强,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但终究抵不过我主动的放弃,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周围的场景,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我甚至能感觉到,母亲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也挺好。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与这片记忆幻境融为一体的瞬间。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我整个人都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这一下,直接把我从那种半梦半醒的沉沦状态里,给抽了出来。
我茫然地转过头,看到了南良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暴怒的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他自己的记忆地狱里挣脱了出来。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从地上拎了起来,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跳,那样子,像是要活吃了我。
“你他妈的给老子清醒一点!”他对着我咆哮,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为一个影子,你连命都不要了?!啊?!”
他身后的场景,那片燃烧的业火废墟和巨大的黑影,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和我这边一样的,蒙着白布的病床。
显然,他已经破掉了自己的幻境。
“他们……”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他们是真的……”
“真你妈个头!”南良又是一声怒吼,他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指着我记忆幻境中的父母。
“你给老子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再次看去。
这一看,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刚才还满眼慈爱和担忧的父母,此刻,他们的脸上,却挂着一种一模一样,诡异到极点的微笑。
那微笑的弧度很大,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但他们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空洞的,如同木偶般的死寂。
他们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皮肤下面,没有血肉和骨骼,只有一些扭曲黑色的光,在不断地闪烁。
那不是我的父母。
那只是这个鬼地方,根据我的记忆,复制出来的,一个拙劣用来引诱我堕落的“程序”。
“你爹妈要是知道你为了这么个玩意儿寻死觅活,非得从坟里爬出来,亲手把你塞回去不可!”
南良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他们拼了命想让你活下去,不是让你在这里,抱着个假货,像个废物一样等死的!”
“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响。
是啊!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活下去。
我猛地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只几乎完全被尸斑覆盖的小臂。
这丑陋代表着死亡和不详的印记,此刻,却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懦弱和愚蠢。
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愤怒,从我心底涌起。
我怎么能……怎么可以……因为一时的软弱,就去辜负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活下去”的期望?
我对着那个虚假的幻境;对着那个不断对我低语的冰冷声音;对着那个差点就成功将我拖入深渊的自己;发出了最彻底的宣战。
随着我灵觉的重新凝聚,我感觉到,体内的灵觉,不再是散乱的,而是开始重新汇集。
像一把淬了火的尖刀,狠狠地刺向那片虚假的记忆海洋。
额头的冥府印记,也像是得到了增援,灼热感暴涨,重新散发出淡淡的辉光,开始强行压制,驱散我手臂上那些尸斑的蔓延。
我手臂上的深紫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去,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至少停止了继续向上侵蚀的势头。
我面前的“监护室”,也开始剧烈地扭曲闪烁,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我“父母”那张诡异的笑脸,在不甘和怨毒中,一点点碎裂。
最终,和整个幻境一起,化为了漫天的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周围,又恢复成了那个空旷死寂的病房大厅。
一切,都结束了。
我浑身脱力,双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南良没有松开我的衣领,硬是把我撑住了。
“站直了。”
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暴怒,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懒洋洋的腔调,但里面,多了一丝我从未听过的严肃。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从怀里摸出他那个宝贝酒壶,拧开,狠狠灌了一大口。
浓烈的酒气,终于驱散了这空间里那股令人作呕的福尔马林味。
“感觉怎么样?”他瞥了我一眼。
“还死不了。”我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泪水,哑着嗓子回答。
“那就行。”
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大厅里那些依然蒙着白布的病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别高兴得太早,这鬼地方的把戏,还没完呢。”
他话音刚落,大厅的尽头,一扇原本不存在的厚重铁门,伴随着“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
从那道门缝里,吹出了一股比刚才更加阴冷绝望的寒风。
风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痛苦,充满了悔恨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