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刚刚逃出生天的庆幸。
在灵异的领域里,这从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它往往意味着,你所处的空间,要么与现实世界存在着严重的“相位差”;
要么,你根本就不是以“实体”的形式存在于此。
南良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保持着半跪的姿势,闭上眼睛,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他那张一向写满“老子天下第一”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这里……不是空间上的陷阱。”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时间,或者说,是‘记忆’。”
记忆?
我皱起眉头,试图理解他的话。
这个空旷的大厅,除了那些蒙着白布的病床,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巨大,等待上演剧目的舞台。
就在我思索的瞬间,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变化。
不是那种天崩地裂的剧变,而是悄无声息,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的变化。
我面前的一张病床,盖在上面的白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掀开,缓缓滑落。
露出的,不是一张空床,而是一个瘦弱,脸色苍白的少年。
那个少年,正是我。
十六岁的我!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停滞了。
周围的场景也在飞速地具象化,空旷的大厅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我毕生难忘的场景,市三院的重症监护室。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耳边响起了心电监护仪“滴…滴…滴…”的声响。
我看到病床上的“我”,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双眼紧闭,嘴唇干裂,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呼吸。
然后,我听到了脚步声。
一对中年夫妇,相互搀扶着,走到了病床边,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和焦虑,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是我的父母。
“医生怎么说?”
我母亲的声音在颤抖,她伸出手,想去摸摸病床上“我”的脸,却又怕惊扰到什么,手停在了半空中。
“还是老样子。”我父亲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力感。
“查不出病因……只能……只能先维持着……”
他的话没说完,我母亲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病床的栏杆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站在他们身边,像一个透明的幽灵。
我能闻到母亲身上那熟悉的洗衣粉味道,能看到父亲鬓角新增的白发。
我张开嘴,想喊一声“爸、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伸出手,想去碰触他们,却直接穿过了他们的身体。
这是我的记忆。
那场几乎要了我命的怪病,那段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只能断断续续听到父母为我奔走、为我哭泣的,最黑暗的时光。
这个鬼地方,它在读取我的记忆,并且,将我最痛苦无力的那一段,重现在我面前。
“别看!守住灵觉!”南良的低喝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转过头,发现他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
他依然半跪在原地,但他的面前,不再是病房大厅,而是一片燃烧着熊熊业火的废墟。
废墟之上,电闪雷鸣,无数冤魂在哀嚎。
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被无数锁链捆绑的黑影,正在业火中疯狂挣扎,每一次挣扎,都让整个空间剧烈震动。
而南良,就跪在那黑影面前,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时的戏谑和暴躁,只有一片死灰。
一种混杂着悔恨、痛苦和刻骨恐惧的表情,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显然,他也陷入了自己的“记忆回廊”。
我知道我不该看,不该被这幻象迷惑,但我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又转回了我的父母身上。
“老祁,我们……我们不能再等了。”我母亲擦干眼泪,眼神里透出一股决绝。
“我听人说,城南有个‘活神仙’,很灵的,我们去求求他吧!只要能救小砚,让我做什么都行!”
“别信那些……”
我父亲叹了口气,却对视上妻子那近乎崩溃的眼神,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最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出院,这就去。”
他们又看了病床上的“我”一眼,那眼神里的爱和不舍,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然后,他们转身,相互搀扶着,一步步走出了监护室。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为了筹钱给我请那位“活神仙”做法,他们不眠不休地工作。
父亲在工地加班,母亲去接各种零活。
就这样不知道坚持了多久,终于直到南良出现,我才捡回了一条命。
我本以为我们一家会这样一直平静的生活下去,却不想,在一个下雨的清晨,他们开着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去送货时。
为了躲避一个突然冲出马路的孩子,方向盘打得太急,连人带车,一起冲进了路边的河里。
当我从那场怪病中奇迹般捡回命时,得到的就是这个消息。
我甚至没有机会跟他们说一声再见。
“不!”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假的,是幻象,是这个鬼地方用来攻击我们意志的手段。
但情感,却真实得令人发指。
那种眼睁睁看着悲剧即将发生,却无能为力的窒息感,那种深入骨髓的悔恨和愧疚,再一次,将我整个人淹没。
就在这时,监护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我的父母,又一次,相互搀扶着走了进来。
“医生怎么说?”我母亲颤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时间,倒流了。
不,不是倒流,是重置。
这个记忆片段,像一个被设定好的程序,开始无限循环。
我被迫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父母为我焦虑。
听着他们做出那个最终导致他们死亡的决定,感受着那种心脏被反复凌迟的痛苦。
第一遍,是刺骨的痛。
第二遍,是麻木的绝望。
第三遍,我开始注意到更多的细节。
父亲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母亲眼角,无法用任何化妆品掩盖的深深的皱纹。
第四遍,第五遍……
我的灵觉,像被反复捶打的铁块,开始出现裂痕。
我知道应该反抗,应该像南良说的那样“守住灵觉”。
但我发现我做不到,每多看一遍,我心里的愧疚就加深一分。
如果不是我,他们就不会死,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因’,造就的‘果’。”
一个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突然在我灵觉深处响起。
那不是南良的声音,也不是我的,它空洞飘忽,像是从这个空间的四面八方传来。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你的出生,给他们带来了不幸;你的怪病,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祁砚,你就是一颗灾星。”
那个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内心最深,最不愿触碰的伤口,然后往里面,撒上了一把盐。
我浑身一颤,猛地看向南良。
他依然跪在那里,对着他自己的“记忆地狱”,身体微微颤抖,似乎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根本无暇顾及我。
“放弃吧!”那个声音继续蛊惑着。
“留在这里,不好吗?在这里,他们永远不会‘离开’。”
“你可以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们,感受他们的爱。”
“这难道不比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要好吗?”
这番话,像恶魔的低语,带着致命的诱惑。
是啊!留在这里……至少在这里,我还能“看到”他们。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周围的场景,父母的身影,病床上的“我”,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
一切都变得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念头,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而外面那个没有父母,只有无尽的噩梦和亡魂的世界,才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沉重。
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下沉,沉向一片由悲伤和悔恨构成的,温暖的海洋。
就在我即将彻底放弃抵抗的时候,我掌心,那个因为窥天之力而出现的尸斑,突然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