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那片潜藏在文气海洋深处的古老秘密，终于掀起了第一道狰狞的浪涛。
李砚猛然从堆积如山的书本前弹起，后背一片冰凉，衬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又是那个梦。
焦黑的诗卷灰烬铺满大地，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枯手从纸灰下挣扎着伸出，它们张着无声的嘴，指尖滴落的不是血，而是浓稠如墨的液体，汇成一条绝望的黑河。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前金星乱冒。
意识深处的系统界面前所未有地灰暗，那代表着希望的功德值，死死地停在1980这个数字上，一动不动。
一行猩红的系统提示，如同鬼火般闪烁不定：“警告：检测到大规模未安息诗魂怨念，功德增长暂时锁定。”
锁定？
李砚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迫自己冷静，试图回忆梦中那些支离破碎的诗句，那些无声的呐喊究竟在控诉什么。
然而，梦境的细节如流沙般逝去，唯有一句从未听过的诗，如同钢印般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得可怕——
“税重蚕难熟，徭多麦自荒。”
这句诗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不是念出来的，而是从黄土之下、白骨之中硬生生挤出来的。
就在这时，窗外夜风骤然呼啸，刮得老旧的窗框咯咯作响，犹如鬼哭。
书包里，那支饱经沧桑的诗骸笔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笔杆上古朴的裂纹中，竟飘出一只光影虚幻的蝴蝶。
它翅膀残破，飞得摇摇欲坠，声音微弱得像一丝游丝：“你得……下去看看。”
“下去？”李砚一怔。
小蝶的声音带着无法言喻的疲惫与恐惧：“地底……地底关着一百个不肯闭嘴的人。”
同一时刻，潮湿阴冷的图书馆地下书库。
阿灯手持一盏古老的诗灯，缓步走在积满灰尘的排排书架之间。
他手中的灯焰与众不同，呈现出一种幽蓝与深紫交织的诡异色泽，光芒所及之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
灯光扫过最深处的墙角，照亮了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细微裂缝——那是三十年前一场大地震后，被水泥彻底封死的旧通道入口。
灯焰的紫色陡然加深，几乎变成了纯黑。
阿灯停下脚步，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冰冷的地面，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猛然睁眼，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惊骇：“这里有心跳……很密集，但不是活人的。”
一道轻盈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苏绾悄无声息地出现。
她没有在意阿灯诡异的举动，而是将怀中一本厚重泛黄的古籍摊开，那书的封面用古篆写着《守卷会秘档·补遗》。
她的手指，正停在一页因年代久远而残破不堪的记录上。
“找到了，”苏绾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光绪廿八年，‘民瘼案’发，致用书院七学子因作讽政诗被捕，地方官为绝后患，竟……竟焚稿三日，将百名牵连学子活埋于书院地宫之中。”
她的指尖在“活埋”二字上轻轻一颤，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所以，学校里流传的‘诗狱’不是传说……他们是真的把人……埋在了我们脚下。”
话音刚落，地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仿佛是地壳深处的一声叹息。
一道低沉而倔强的吟诵，夹杂着无尽的怨气，从那道被封死的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宁为诗中骨，不作太平犬。”
深夜，李砚的身影如同一只夜行的狸猫，避开了所有监控，独自一人来到了那条废弃通道的入口——一个早已锈死的通风井。
他用尽全力撬开沉重的井盖，一股混合着陈年墨烬与腐败泥土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着冰冷锈蚀的梯子，滑入了这片被尘封了百年的地宫残墟。
这里没有光，只有死寂。
李砚点燃随身携带的一支蜡烛，昏黄的烛光只能照亮身前三尺之地。
他看到，四周的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凹痕，字迹早已被人用利器粗暴地刮去，只留下无数道屈辱的伤疤。
他走到地宫中央一座破损的石台前，将剧烈震颤的诗骸笔用力插在石台的缝隙中。
随即，他并指如刀，在自己左手掌心狠狠一划，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
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他开始在石台上书写那篇在传承中早已失落的《焚稿祭》。
“尔等非祸根，乃国之真声；尔等非乱党，实民之喉舌……”
每写一句，他脚下的地砖便应声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缕缕幽蓝色的火焰从缝隙中升腾而起，在阴冷的地宫中摇曳，最终竟不可思议地凝成了一盏盏巴掌大小的诗灯，悬浮在半空。
当他写到第三十六句，也是最后一句——“汝骨成灰处，春风终将生”时，鲜血几乎流尽，脸色惨白如纸。
也就在这一刻，整座地宫轰然巨震！
百盏诗灯光芒大盛，照亮了空中浮现出的一百道模糊而痛苦的人影。
他们身穿早已腐朽的清末学子长衫，齐齐转向李砚，用一种仿佛能撕裂时空的声音，低声诵道：
“我笔虽灰，我言不灭！”
刹那间，幻境骤启！
天旋地转，眼前的地宫化作了一座大雪纷飞的古老书院。
李砚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梨花木书桌前，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长袍。
他成了另一个人——清末学子，林白石。
案头上，堆满了《民瘼诗》的手稿，字字泣血。
门外，传来官兵凶狠的砸门声和叫骂声。
“林白石！快把那些反诗烧了！”一个惊恐的声音在窗外嘶吼，“否则我们全家都要被问斩！”
他没有动，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诗稿。
这是百姓的声音，是这个时代的病根，怎能烧？
他猛一咬舌尖，剧痛与血腥味在口中炸开，用满口鲜血在诗稿的末页写下四个大字：“诗在，人在！”
门被撞开，如狼似虎的官兵将他拖拽出去，扔进冰冷的土坑。
泥土一铲一铲地落下，窒息的黑暗和绝望瞬间将他吞噬。
就在他意识即将泯灭的瞬间，场景再度切换。
童年的李砚蜷缩在现代化的教室角落，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因紧张而满是汗渍的作文纸。
讲台上的老师居高临下，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就你这样的学渣，也配谈文化？也配写诗？”
两世的悲鸣与不甘在灵魂深处交织、碰撞！
“逆律者，当抽其文骨！”
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响起。
幻境中，一个身穿判官袍、墨面无眼的恐怖身影——判墨公，手持一柄青铜戒尺，凭空出现。
它代表着所有扼杀文字、扭曲真相的规则之力，戒尺高高扬起，带着毁灭一切文化根基的威势，朝李砚的头顶狠狠劈下！
戒尺落下，时空仿佛凝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温婉的身影模糊地浮现在李砚身前，那是他早已过世的母亲。
她没有看那恐怖的判墨公，只是温柔地望着他，轻声吟唱起那首他童年时听过无数遍的歌谣，李白的《子夜吴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歌声如丝如缕，看似柔弱，却蕴含着穿越千年的文化韧性，竟化作无数道柔韧的丝线，层层叠叠缠住了那柄无坚不摧的青铜戒尺，为他争得了一线喘息之机！
现实地宫中，李砚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
手中的诗骸笔发出一声哀鸣，裂纹更深，几乎就要当场断裂。
可他没有倒下。
他死死握住残破的笔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蘸着自己呕出的心头血，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笔一划，连书三十六字血文！
正是那句震动了地宫的诗——“宁为诗中骨，不作太平犬！”
字成的瞬间，百盏诗灯齐齐爆发出璀璨的金光！
光芒之中，那道属于林白石的残影踏着幽蓝的火焰走了出来，他对着虚空，用手中的笔影奋力一划！
“诗在，人在，魂在，天在！”
十字血书浮现于空，带着百名诗魂的不屈意志，狠狠撞向地宫深处的三道无形封印符箓！
轰！符箓破碎！
李砚脑中的系统界面猛然激活，灰暗尽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叮！满足特殊条件，‘诗骸笔·招魂’功能解锁！可消耗功德，召唤一位历史诗人残影协同作战（每周限一次，消耗功德100）。”
与此同时，一位身穿账房先生服饰的年老残魂在李砚面前浮现，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半页残破的名录，塞进李砚手中：“还有……还有三个……他们没死……他们的诗……还在地下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如青烟般消散。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砚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从通风井中爬了出来。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半页写着三个名字的名录残片。
远处，教学楼的钟声响起，宣告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他抬头望向三楼的教室，看见苏绾正站在窗边，手中拿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衬衫——正是他参加诗词大赛决赛要用的那件。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眼神中有关切，也有了然。
李砚咧嘴笑了笑，正欲开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一条是市教育局的官方通报，弹窗推送：“经查，我市第一中学高三（一）班历史科目期末评分确存在人为干预情况，相关责任人已停职接受调查。”
另一条，则是全国高中生诗词大赛官网刚刚更新的决赛规则：“为考验选手综合素养，本次决赛新增即兴创作环节，主题为——‘真相’。”
李砚望着天边透出的第一缕微光，感受着掌心那份名单的重量，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
“林先生，你们的诗，我来替你们写下去。”
无人看见，一片晶莹剔透的墨蝶残翼，从他的袖口悄然滑落，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份名录之上，仿佛一个跨越了百年的、最后的签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