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的死寂被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
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从江水深处传来,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在水下翻了个身。
老艄公手中的骨鼓并未停歇,他面无表情,手臂以一种非人的稳定频率起落,每一次敲击,那半截指骨槌都精准地落在人肩胛骨磨成的鼓面中心。
咚。
江水中央凭空向下塌陷一尺,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巨大凹痕。
咚。
凹痕边缘荡开一圈无形的波纹,那波纹并非水波,而是一种实质化的声波,它掠过船舷,让陈默感到一阵心悸,仿佛心脏的搏动被强行与那鼓声同步。
林语笙死死盯着手中的平板,屏幕上的波形图剧烈跳动,最终稳定成一种诡异而平缓的曲线。
“不……不可能……”她失声喃喃,脸色煞白如纸,“这个频率……在脑科学领域被称为‘濒死节律’,是人类大脑皮层在完全丧失功能、意识彻底消散前,发出的最后一段生物电信号!他……他不是在渡魂,他是在用声音模拟死亡!”
她猛然抬头,一个恐怖的念头击穿了她的认知。
这一夜,他们要渡的根本不是亡魂,而是那些被强行剥离了意识,只剩下维持基本生理机能的躯壳!
那些酿酒者,他们的灵魂被囚禁在一个名为“剥魂狱”的未知之地,而他们的身体,则像精密的机器一样,年复一年地在富乐山上重复着酿酒的工序。
这第六夜的仪式,是要接引这些“活尸”。
就在这时,陈默动了。
他依据《富乐残简》上一段语焉不详的记载,从船舱角落取出一盏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旧陶坛。
坛身漆黑,没有任何纹饰,这就是传说中专为封印失语者之魂的“哑酒”。
他拔出随身的短刀,没有丝毫犹豫,在左手手腕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入他早已准备好的酒碗中,迅速染红了清冽的酒液。
他端起血酒,无视林语笙惊骇的目光,对着那缓缓升起的第六具棺材,用一种古老而沙哑的声调低声诵念:“非祭非飨,非敬非祷,只为一人,再听一遭。”
话音落,那碗血酒无火自燃,升腾起一股奇异的、带着血腥味的酒气。
酒气如蛇,蜿蜒着飘向江心。
江底的震动愈发剧烈,那具在水下移动的棺材猛然加速,破水而出。
它与前五具棺材截然不同,通体晶莹剔透,宛如一整块琉璃雕琢而成,月光穿透棺壁,照亮了内里的一切。
棺中躺着一名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早已褪色的麻布酒衣。
她的眼睛是睁开的,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嘴唇无声地开合,像一条缺水的鱼。
最让陈-默心胆俱裂的,是她的手指。
她的指甲早已剥落,十指血肉模糊,却依然在透明的棺壁内侧奋力划动,用自己的血,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救我出来……我已经忘了怎么哭。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这行字,这张脸,瞬间与《富乐残简》中一页被火燎过的残页对上了号。
她是“初代记酒女史”,富乐酒坊历史上第一位负责记录秘酿酒方的女性。
残简上说她因重病早夭,但现在看来,她根本没有死!
她是被川太公,那个一手创立了富乐酒坊的始祖,亲手剥离了意识,封印在这江底,只为了永远保守酒方的秘密!
她不是罪人,她是最无辜的牺牲品。
“你说……你连哭都忘了?”陈默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带着一丝哽咽。
棺中的女子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滴清澈的液体从她空洞的眼角滑落,却不像泪,更像是一滴毫无温度的水珠。
一股滔天的怒火从陈默心底轰然炸开,他猛地转向那依旧在敲鼓的老艄公,双目赤红,嘶声力竭地咆哮:“这种‘渡’,和当初把他囚禁在这里的人,有什么区别?!回答我!”
老艄公的鼓声第一次停了。
他缓缓放下骨槌,沉默地转过身。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扯开了自己身上那件破旧的蓑衣和内袍,露出了精壮而布满伤痕的胸膛。
一道狰狞的疤痕从他的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腹,那是一道足以致命的贯穿伤,伤口周围的皮肉扭曲着,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他抬起那根半截指骨制成的鼓槌,没有说话,只是在虚空中,用古老的川蜀文字,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我也是。”
写完,他鼓声再起,但这一次的节奏完全变了。
不再是那种模拟死亡的沉闷节律,而是变得高亢、急促,充满了召唤与抗争的意味。
随着新的鼓声响起,整片江面如同沸腾的开水,开始剧烈翻滚。
江心处,一道巨大的裂缝凭空出现,黑色的江水向两边退去。
紧接着,一具又一具穿着不同时代酒坊服饰的“活尸”从裂缝中缓缓浮起。
成百上千,密密麻麻,他们漂浮在水面上,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却整齐划一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在每一只举起的右手掌心,都浮现出一个与阿卯身上一模一样的,散发着幽光的“鱼凫目”印记。
他们是历代所有被剥魂的酿酒者,是富乐酒坊数百年辉煌之下,被掩埋的、最黑暗的秘密。
船头阴风一刮,辛丙那半透明的残影骤然出现,手中的戒尺遥遥指向陈默,声音冰冷如铁:“尔已动摇本心。若不完成第六夜,前五魂皆不得安宁,永世沉沦!”
“那我就亲手毁了这狗屁规矩!”陈默怒吼着,理智被彻底点燃。
他转身抓起船上用于蒸馏的陶甑,就要朝那琉璃棺砸去。
他宁可前功尽弃,也绝不愿再做这残忍仪式的帮凶!
“师父!”
一声稚嫩的呼喊让他停住了动作。
阿醺不知何时挡在了他的身前,小小的身子紧紧护住那盏陶灯,眼中满是哀求:“师父,她说……她说她想听你唱一首摇篮曲。”
陈默愣住了。他看着阿醺,又看了看琉璃棺中的女子。
不等他回答,阿醺已经用她那带着童稚的嗓音,轻轻哼唱起一支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古老童谣。
那歌声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她怀中的陶灯里,那豆点大的“心火种”仿佛受到了感召,光芒大盛,与她的歌声同频率地闪烁起来。
刹那间,江面上那数百具漂浮的“活尸”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将空洞的目光转向了琉璃棺的方向。
他们僵硬的喉咙里,竟也发出了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的和声,仿佛是沉寂了千百年的机器,在艰难地尝试重新运转。
歌声与和声交织中,琉璃棺内的女子猛然抬起头,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清明的光彩。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些什么。
陈默立刻扑到船边,凝神细听,终于从那微弱的气音中分辨出了一句话:“名字……告诉我……我的名字。”
名字!
一个人的身份,存在的证明!
陈默疯了一样翻动着怀里的《富乐残简》,书页被他捏得吱吱作响。
终于,在一页被烧焦的角落,他找到了两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墨点。
“桑娘!”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在棺中挣扎的灵魂大喊:“你的名字是桑娘!”
当“桑娘”这两个字响起时,女子全身剧震。
她缓缓地,缓缓地,将目光从夜空移向了陈默。
她的嘴角,在被囚禁了数百年之后,第一次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声从她唇边溢出。
随着这一声笑,她的身体连同那具琉璃棺,瞬间化作了漫天飞舞的光点。
紧接着,江面上那数百具“活尸”也如同被点燃的薪柴,一同化作光尘,盘旋着升上夜空,最后彻底消散于无形。
老艄公手中的竹牌上,一个古朴的“陆”字自动浮现。
但他没有像前五夜那样将竹牌递给陈默,而是默默走到船舷边,将这枚代表着第六夜完成的信物,深深地插入了江心的淤泥之中,像是在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江面重归死寂。
陈默跪倒在船头,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富乐山黑沉沉的山巅。
就在那云雾缭绕的最高处,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身影,正隔着遥远的距离,对着他,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那姿态,不像召唤,更像是一种等待。等待着第七夜,最后的一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