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如同粗糙的砂纸,刮擦着雷恩的喉咙和肺部。他跟着莱西,沿着山谷后方一条狭窄陡峭的兽径,拼命向上攀爬。身后,那间猎人小屋的喧嚣和杀戮声逐渐减弱,最终被呼啸的山风和自身剧烈的心跳声所淹没。
他们没有停下,直到爬上一处能够俯瞰整个小山谷、又被几块巨大岩石遮挡的隐蔽平台,才力竭般地瘫坐下来,靠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汗水刚刚渗出毛孔,就在低温下变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雷恩的左肩因为刚才的搏斗和攀爬,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握不住刚才顺手捞来的那把十字弩。他低头看去,右手虎口在扭打中被划破,鲜血混着污泥,已经半凝固。
莱西的状况稍好,但呼吸也同样急促。她警惕地回望着山谷下方的方向,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没有追兵跟来,这才稍微放松下来,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短刀上的血迹已经擦拭干净,重新归鞘。
短暂的沉默中,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雷恩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小屋内的血腥画面——喉管喷涌的鲜血,垂死者圆睁的双眼,还有那冰冷高效的杀戮。这不是狩猎,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赤裸裸的、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残酷掠夺。他感到一阵反胃,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永远改变了的麻木。
“我们……拿到了这个。”雷恩举起那把十字弩,声音沙哑。弩身是硬木所制,带着使用的痕迹,但保养得不错,弩机结构完好。这算是他们这次冒险唯一的实质性收获,与预期中温暖的庇护所和充足的物资相去甚远。
莱西瞥了一眼十字弩,点了点头,算是认可。“还有我们的命。”她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道出了最根本的事实。
就在这时,下方山谷中,小屋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不同于之前战斗喧嚣的、极其微弱的呻吟声。那声音极其细小,带着痛苦的颤音,仿佛随时会断掉。
雷恩和莱西同时一怔,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有活口?
是卡多佐的人受伤了?还是……屋里那伙人里没死透的?
莱西的眉头立刻皱起,眼中闪过一丝凌厉。“麻烦。”她低声道,“必须确认。如果是卡多佐的人,我们得立刻离开这片区域,远离任何可能被追踪的线索。”
如果是那伙亡命徒的幸存者……同样需要处理。留下活口,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和面貌可能暴露。
风险,无论如何都存在。
雷恩握紧了手中的十字弩。他知道莱西的意思,补刀,或者灭口,这是荒野的法则,为了自身安全,不留后患。
两人再次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返回,但这一次,更加谨慎,如同真正融入了阴影。他们绕到小屋侧后方,躲在暗窗下方的视觉死角里。
那微弱的呻吟声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一些,似乎……是从小屋旁边一堆用来堆放杂物或柴火的、半塌的窝棚里传出来的。
莱西打了个手势,示意雷恩掩护,她自己则如同鬼魅般贴近窝棚,从缝隙中向内望去。
片刻之后,她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不像是发现了致命的威胁,倒像是……有些意外。
“不是士兵,也不是卡多佐的人。”她低声说,“是那个……之前被他们殴打的。”
雷恩想起来了。在他们潜入小屋前,确实听到屋里传来殴打和争吵声。难道……
他凑到另一个缝隙前,向内看去。
窝棚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血腥味。一个瘦弱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被打得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和凝固的血痂。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可能比雷恩还要小一点,头发乱糟糟地粘在额头上,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痉挛。
他似乎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艰难地、恐惧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望向缝隙透入的微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幼兽般无助的声响。
那一刻,雷恩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这个少年,和他记忆中的小托姆,和石溪村里那些熟悉的年轻面孔,重叠在了一起。他不是凶残的亡命徒,他只是一个……受害者。和自己一样,被卷入这残酷世道的、无力反抗的受害者。
“他活不了多久了。”莱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冷静得近乎残酷,“失血,寒冷,内伤。我们救不了他,带着他也是累赘。”
她说的是事实。他们自己都物资匮乏,前途未卜,再带上一个重伤濒死的人,无疑是自杀行为。荒野的理性在清晰地告诉雷恩:离开,立刻离开,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雷恩看着窝棚里那个少年绝望而痛苦的眼神,石溪村废墟的景象再次涌上心头。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亲人、邻居……如果他们当时能有人伸出援手,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莱西,眼中闪烁着一种莱西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痛苦和决绝的光芒。
“我们不能就这么扔下他。”雷恩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就像……就像石溪村那些没能逃出来的人。如果我们见死不救,那我们和那些冷血的王国士兵,又有什么区别?”
莱西沉默地看着他,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衡量他这番话背后是幼稚的冲动,还是真正的信念。
“救他,我们可能会死。”她陈述着最坏的结果。
“不救他,我们或许能活,但……”雷恩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但那样的‘活着’,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莱西,我们活下去,难道仅仅是为了呼吸吗?”
是为了复仇?是为了弄明白真相?是的。但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抛弃了作为人的最后一点怜悯和底线,那即使最终达成了目标,剩下的又会是什么?一具被仇恨和冷酷填满的空壳吗?
莱西久久地凝视着他。山洞外的风呼啸着,仿佛在催促他们做出决定。
终于,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如同雪花落地。
“你会后悔的。”她说,但这似乎不再是反对,更像是一种……警告。
她没有再阻拦。
雷恩不再犹豫,他钻进窝棚,小心翼翼地避开少年身上的伤口,将他背了起来。少年轻得吓人,骨头硌得他生疼,微弱的呻吟喷在他的颈侧。
“坚持住,”雷恩低声对他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离开这里。”
他背着少年,走出窝棚。莱西已经收拾好了他们所有的行囊,包括那把十字弩和从少年身边捡起的一个破旧的小背包。她看了一眼雷恩和他背上的人,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在前面,开始寻找新的、更隐蔽的落脚点。
负担陡然加重,前路更加迷茫。
但雷恩的脚步,却似乎比刚才更加沉稳了一些。
他救下的,不仅仅是一个濒死的陌生人。他是在试图挽救自己内心那盏在废墟和鲜血中,几乎熄灭的、属于“人”的微光。
这或许是比夺取一间小屋更重要的收获。也是他踏上这条征途后,做出的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违背了纯粹生存理性的选择。